午饭照旧是药膳。
仇风雪面对桌上不见油腥的菜并无意见,但凌淮安却是拿了双筷箸在手上,全然没有任何食欲,眼神呆愣无神,像是被抽了魂。
换作以往,凌淮安早就对着饭菜一顿风卷残云,哪还有像现在这般客客气气的模样?
眼见碗里的白米被凌淮安戳得“满目疮痍”,仇风雪看不下去,开口道:“凌少爷为何郁郁寡欢?”
凌淮安恍然回神,眼中恢复几分清明,不自在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仇大人为什么好几日未归,是皇上恢复的原因吗?”
说者无心,凌淮安出口时的确没想太多。
仇风雪用很复杂的神色瞧一眼凌淮安,随后答道:“一部分原因是陛下。最近临近年关,恰逢小皇子生辰,宫中要办年宴开支巨大;边关近日又有敌国进犯,自然是要忙些。”
说此,仇风雪又狐疑地看向凌淮安,有些探究:“不过陛下病情好转只有近臣知晓,凌少爷是如何得知的?”
听者有意,仇风雪持怀疑态度想一探究竟,毕竟这个传闻中的凌少爷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乖巧。
凌淮安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随口乱说的居然歪打正着,于是转头对仇风雪堆笑道:“我就随口一说,猜的。”
显然,凌淮安的回答并没博得仇风雪信任,反倒还引得对方更加怀疑:“莫非凌少爷有什么通天的本事,猜得这么准确?”
“这——”凌淮安强行咧开嘴苦笑,举起双手投降道:“您饶了我吧,我真是随口一说。”
仇风雪见状也不再追究,收敛神色提醒道:“凌少爷,有些事若稍不注意,便会让人万劫不复。这些话,切莫在外人面前说起。”
当下皇城危机四伏,表面年关和乐融融的气氛即将碎裂,露出隐藏多年且早已腐烂的根基。这个春节只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仇风雪作为早已站在风暴眼的人,看得最是明白清楚。
看不见的暗处,不知有多少只耳朵在听,多少双眼睛在看。
凌淮安凝望着仇风雪深邃的双眼,不知怎的品出点孤注一掷的味道,刚要开口说话,却见影枭腾地踏进房门,急匆匆地进来。
“主上!”影枭表情比以往还要凝重,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手上有黯淡氧化的血斑。
仇风雪往后睨一眼好奇的凌淮安,微微往前挡住影枭,沉下脸向外使了眼色,两人便疾步离开主堂,不知去向。
被果断抛弃的凌淮安独留在主堂内发呆,片刻后倏地回神,正想偷摸着溜过去,跟上两人听个墙角,却见外面日头忽然阴沉下去。
一抬头,礼仪夫子满是皱纹苍老的脸映进眼中,灼人严厉的双目死死盯着他眉心正中,吓得凌淮安出了一身冷汗。
……
*
书房门扉紧闭,隔绝了外界,内里燃一盏油灯,只剩昏暗。
“主上,此次行动,属下找到了一件东西。”影枭拿出藏在袖口中的一角泛黄密函,双手呈递给仇风雪。
仇风雪不知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态接过的这片碎纸,心中诸般滋味混作一团,最终都敌不过一个“恨”字。
影枭指腹紧张地捻过手指,低声解释道:“主上,这封密函是当年出事清理整顿后仅剩的残卷,恶意销毁后只留下这一角。不过的确如您所料,密函的确存储在皇城架阁库中。”
“架阁库……”
仇风雪眼神逐渐空洞,像是被拉入某种久远的回忆之中。他口中反复将这平淡的三字缓慢咀嚼一番,寒眸折射出冷绝的光,就像雪风中的饿狼锁定猎物一般:
“我果真猜得没错,当年灭我全族的人,就藏在这朝堂之中。”
一路走来的辛酸都得到了印证,仇风雪心中痛快至极,握残卷的手都有些颤抖,他睨眼扫量,发现残卷尾处有一角红章,虽然只有零星一角,却不是常见的红章样式。
他脸色微变,提笔将残卷红章一角临摹至纸上,打眼一看,竟像极了蛇头!
“主上?”影枭也看出了端倪,上前两步紧张道:“可需要属下去查?”
“不。”仇风雪摇头,将残卷同纸上摹印收起来,抬眼冷道:“你去架阁库一事,定会传进那人耳朵里,若此刻再贸然调查章印,会打草惊蛇。不如先停歇一段时日,再做调查。”
“是。”
仇风雪紧绷的神经一朝难得放松,待送走影枭后,他重新坐回椅上,再度打开暗盒,拿出残卷对着烛光观摩,发红的眼尾是止不住往外散露的恨意。
他颠沛流离,蛰伏至皇城更名换姓,在这势力盘根错节的地方艰难前行,就是为了心头的怨恨活着。
他手上染遍无数人鲜血,身下堆砌不知多少尸骨,黄泉之下数不尽的亡灵诅咒他下地狱,自己从小到大的义弟叛离,他也只能咬咬牙往前继续走。
好在老天并未让仇风雪太过走投无路报仇无门,苦寻数十年的消息在今日得到回报,让他感到无比舒心。
至少在每夜梦魇之时,仇风雪可以直视他们的脸,擦干他们面上的血渍,用最苦涩的语调轻声道:
“就快了。”
房外寒风呼啸,仇风雪累极,就着书案撑头小憩,眉头微蹙。
凌淮安好不容易结束一天的恶训,晚饭都没想着吃就跑去书房找了仇风雪。
近几日的雪好像格外大,落得满院堆积,下人婢子打扫不及。
凌淮安看书房内燃着灯,心想仇风雪此刻定然还在忙碌,便蹑手蹑脚地把门推开一条缝后再跻身进入。
凌淮安进门也没让嘴闲着,一边拍掉身上的雪一边搓着手哆嗦道:“还是这有炭炉的书房暖和。我今日在外都快被先生训死了,挨了几十个手板……”
眼瞧着仇风雪不回答,他才打眼望去坐在书案前撑着头的仇风雪。走近了一看,才知晓对方原是睡着了。
“没想到还能瞧见大忙人睡觉。”凌淮安觉得有趣,隔着书桌凑近了些去看仇风雪,眸光扫过他纤长的眉和峰挺的鼻,最终落在起伏略微有些不平的心口,极轻的低语彰示仇风雪此刻并不好受。
“不要……”
“阿姐,囡囡,弟弟……”
“就快了。”
细碎的呢喃散开,飘进凌淮安耳中。
他抬眸,视线凝在仇风雪紧皱的眉头,心中萌生出想替他抚平的意思。
究竟是什么能让仇风雪如此不安?到底经历过什么事才会让仇风雪总是下意识推开示好的他人?
诸多疑问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凌淮安心中烦闷,却找不到病原体。他只能抽身,咬牙切齿地揉乱头发,又弯腰去看被噩梦魇住的仇风雪。
“你说出来,咱不就能解决了吗?再不济,我帮你疏导疏导也行啊……”
凌淮安垂头叹气,双眼盯着自己脚尖发愣半天,深吸一口气下决心似地搓了手,准备用指腹抹开仇风雪紧蹙的眉头。
——凌少爷,我的事和你没有半分关系。
不知怎的,他脑中突然飘过那日仇风雪对自己的冷言冷语,竟让凌淮安刚暖起来的身子一瞬寒凉,在心底刚生出的那点儿旖旎心思全没了踪迹。
凌淮安伸到一半的手骤然停下,悬在半空半天后,终是抽手再度收回。
似乎是感到自己不同以往的落寞,凌淮安嗤笑着抽身,心烦气躁地摸着后颈转身,心如乱麻。
仇风雪听见细微动静,从梦魇中惊醒,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背对自己不知在做什么的凌淮安。
他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哑声道:“凌少爷,夜晚天寒,怎么不早些回去休息?”
凌淮安一听仇风雪的声音,耳朵便竖了起来,又不知在闹什么别扭不肯转身,负手干巴巴地道:“我来看你,结果瞧你做了噩梦。”
“……”仇风雪被戳中心事,一时无言,垂眸不语。
凌淮安看对方又没了反应,心底那点儿躁就像被点燃似地冒起一阵无名火,转过身将两手撑在桌上,剑眉皱紧,倒真像被惹急的大型犬。
不过想来也对,仇风雪认识他没多长时间,有警戒心也十分正常。凌淮安打心底理解,可心中就是烦闷。
仇风雪不知凌淮安今天又是哪根筋搭错了,上身微微后仰,刚睡醒的声音带了点特有的温和,刚一开口就融了凌淮安大半脾气:“凌少爷,您不开心?”
装傻和服软是应对凌淮安最好的办法。
得!一腔脾气又被浇个彻底。凌淮安心里吐槽完,没回复仇风雪就转身离开。
仇风雪看他远去的身影,本想着应当是回去休息了,说不定过一晚就会恢复正常,便没跟出去。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书房门再度被推开。
凌淮安哈着热气裹了一身飞雪回来,通红的手里小心捧着一堆被捏得精巧的雪人,两段枯树枝桠被当作雪人的手,小石子和其他不知名的小配件做了它的眼鼻嘴。
仇风雪看着桌案上放着的精巧雪人,唇角勾起一抹细微的弧度,背手将身后的手炉递给凌淮安:“气消了?”
“谁说我生气了?”凌淮安反倒傲气起来,明明眼神总忍不住往仇风雪跟前瞟,很是在意对方看见这雪人的反应,但无奈死要面子活受罪,别扭之下他始终没肯转身。
仇风雪笑着摇头,伸手轻触冰凉的雪人,喜道:“我还是第一次见这副可人模样的雪。”
“开心些了?”凌淮安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头,终于肯转头去看满面带笑的仇风雪。
仇风雪见他转头,深邃的眸与之相对,难得心中喜悦吹散阴霾,就算冬雪夜再冷,也浸不透火光炯炯的眸光。
“凌少爷,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