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儿,你若是看到了这封信,想必你与长公主已经走到了再难说合的地步。母亲不知道是长公主要杀你还是你想为了云氏自尽,但没关系,若是前者,你便将这信封中的另一封信交予长公主,若是后者,母亲还希望你能先看完接下来的,再做决定。”
……
云婉温柔的面孔又渐渐浮现在安王眼前,记忆中她还是那个宠冠京华的云贵妃,华服加身,珠光宝翠,仪态万千。
但他记得最深刻的,却还是母亲悲伤又温柔的笑容——“安儿,去冀州吧。”
“这三十多年来,先帝扶持云氏,让云氏与朝中的世家大族争锋。你外祖骄傲,想把云氏打造成新的世家,他做了很多事,这些事如今再论个是非对错也没有意义。安儿,母亲只是想让你知道,若你选择揭露你外祖做过的事,母亲绝不会怪你,云氏倒了也绝不是你一人之责。母亲早已知晓,先帝一去,新帝登基,云氏没了最大的依仗,衰败甚至倾覆都是迟早的。”
“你不必愧疚,更不必以命相抵。”
“母亲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细碎的日光落在信纸上,勾勒出云婉大气磅礴的字迹——她向来是一个看得远的人。
可安王握信的指尖却难以自控地不断发颤,与杨灵允相似的秾丽面孔中浮现出类似悲痛的挣扎:“可你跟这些事都没有关系,凭什么,凭什么是你走了啊?”
“母亲这一生也做过很多事。”
深宫深夜,骤雨倾盆。云婉像是提前知道了安王的看信时的反应,她站在书桌前,阖了阖眼,叹息着继续提笔,娓娓写来,“其实如今细细想来,竟恍若隔世,记不清了。”
“唯有一件事,母亲难以释怀。是关于一年前的先太子之死。”
字迹到这里忽然晕开些许,旁边还沾了被草草擦拭过的墨迹。
……云婉推开窗子,用雨水将自己指尖的墨迹洗干净后,看着沾了墨点的信纸,轻叹一声,又觉得再换信纸怕是要来不及了,所以还是继续提笔写道——
“一年前,桃心在你外祖的命令下,本想射杀临安公主,却误杀了先太子。当时长公主找上长兴宫,我为保下桃心,欺瞒了临安公主。”
“此事之后,我寝食难安。我曾多次想将此事与临安公主和盘托出,但每每话到口中却又胆怯了。所以我隐瞒至今,直到昨日,你外祖再三催促,让我快点杀了临安公主,否则他便要亲自动手。”
“母亲已经害死了先太子。深宫之中,也就这么几个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斗争至此,甚至因我而死,我实在下不去手。所以母亲退缩了,母亲不能违逆你外祖,但也不想再做这种事,安儿,你与先太子与临安公主都是一同长大的,你能理解母亲的,对吗?”
“只是有些遗憾,母亲这一生都没有离开过长安。当年曾听皇后提起,长安之外,更有不少人间仙境。母亲是看不见了,安儿,你去替母亲看看,好吗?”
“不要难过,安儿,人总归有这一趟。母亲只是提前了些。母亲会在天上看着你,陪着你的。”
……云婉最后合上了这封信,将它和另一封早已写好的信装进信封。
雨水从没关紧的窗子飘进来,滴在了云婉执笔的手背上,又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滚落,发出细微的声音——
“滴答……滴答……”
午时三刻,日头高悬,不见一丝乌云。但安王青筋暴起的手背上却滚落过水珠。
信纸被他捏出了细微的折痕,他弓起身子,似哭非哭,但又抬手遮住了眼睛。水珠在日光的照映下折射出明亮的颜色,正午的日光将他手上另一封信上的几个字照得清清楚楚——
“宣和亲启。”
杨灵允垂眸间,心底忽然猛地一跳。她以为云婉只给她留了那一封信,求她放过安王。
但转瞬之间,一阵莫名的抵抗情绪骤然涌上。杨灵允直觉,这封出乎意料的信,对她来说可能并非好事。
但安王的手还是定定地举在半空。
杨灵允狠狠阖了阖眼,最终接过他手上的那封信。
雪白的信纸上只有寥寥半页,却像一块巨石,狠狠压在了杨灵允心上。
在这封信中,云婉终于承认了一年前她欺骗的事。不仅如此,她还在信中提及了当年皇后自戕一事,与王淑均所言一样——杨灵允欠她两条命。
信的末尾,字迹潦草,涂涂改改,云婉似乎写了一大段,但又被她草草涂掉,只剩寥寥几句——
“我很抱歉,宣和。先太子的命我来还,云氏的罪我来扛,放过我的孩子吧。是不是王爷,身份贵不贵重都不重要,只要他能好好活着就行。”
……在云婉写完放下笔时,书桌边上的蜡烛忽然灭了一盏。整个屋子瞬间变暗了不少。
仅剩的一盏烛火晃晃悠悠,照着云婉面上那盛装打扮后都遮掩不住的疲惫。
她沉默地看了那封信许久,双手已经握上了信的两角,想要撕碎,但又在最后一刻生生停住。
最后,她把这封信和写给安王的那封信合在了一封信中。
正午的日光慷慨地照射在门框边,但杨灵允却感觉不到半分暖意,只觉四肢百骸都涌动着细密的寒意。
信纸从她手中脱落,飘飘晃晃的落了下来。日光照射下,似乎连那行被云婉涂掉的字都变得清晰。
杨灵允麻木地又捡起信,对着日光继续看下去,潦草的涂抹间,她还是看清了云婉写了又删的那行话——
“如今你定会觉得我过去种种都是别有用心。可我就安儿一个孩子,我不能让他出事,所以只能以此卑劣的手段挟恩图报。”
“挟恩,图报。”杨灵允唇齿间滚过这两个字,喉咙中溢出一声低笑,“可真是大恩啊,贵妃娘娘。”
她合上眼,慢慢折起信纸,脱力地从门边滑落在地,转头看安王时嘴角扯出似笑非笑的弧度:“三哥,你当真有一个好母亲。”
安王仍旧屈着双腿,手肘狠狠压在膝盖上,一手遮住眼睛,一手死死地捏着仅剩的一张信纸,指缝中滴落水珠,却始终一言不发。
杨灵允似乎也没想得到他的回答,缓缓阖了阖眼,继续低声开口,声音中带上几分细微的自嘲:“你瞧,你的母亲用尽一切在保护你。”
而我的母亲,却从来没为我想过半分。
她咽下了这后半句话,沉默地抬眼看了看高悬的日光,刺眼得几乎要让人流泪。
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之间,安王嘶哑的声音幽幽响起:“我不能死……”
杨灵允侧头看了他一眼,将手中揉碎的信纸随手扔出去:“贵妃娘娘费尽心思,谋算了一切,我又怎能再杀你?”
她语气满是嘲讽,不知是对自己的,还是对云婉的,抑或是对过去那个以为云婉当真是在乎自己的天真的临安公主。
安王下意识地转头看她。
如今两人都坐在门槛边,倚着残破的木门,没有半点天家的高高在上。
但也是这一刻,他们靠得很近,就跟小时候一样,凑在一起躲在皇城的哪个角落玩耍。
“我……”安王张了张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杨灵允从喉间溢出很轻很低的一声笑,带着明显的疲惫和苍凉:“这个时辰,云厉大约已经死了。
在安王骤然捏紧信纸的瞬间,杨灵允也阖上了眼睛,盖住了眼底所有的日光,像是彻底的妥协和认命:“冀州刺史之位目前还空着。告身文书已经备好了。”
安王顿时僵在原地。
沉默许久,他才哑声道:“谢谢。”
“不用谢我,”杨灵允靠在残败的木门上,仍旧闭着眼,脸上唯一的亮色消失知州,她的神色也变得有些苍白,“你该谢谢她。三哥,你真的有一个好母亲。”
她又说了一遍这话。
安王喉结滚动两下,沙哑着开口想解释什么:“我娘她当初帮你的时候也不能未卜先知……”
“别说了,”杨灵允猛然睁眼,极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冷漠,“我不想听这些。”
安王便沉默下来。
他知道,自己作为既得利益者,却还想着杨灵允能理解能接受,当真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
三月十五,先帝最后一位成年皇子,安王,于京中突发心疾而死,享年二十三。
陛下悲痛,举国哀丧。
三月二十日,杨灵允和林魏然去城门口给人送行。
夕阳西下,残阳满地,柳叶飘摇,是分别的时节。
林魏然送的是赵临的妻女,并将赵临之死的来龙去脉尽数告知。
赵清听完后,面无表情,却狠狠抬手擦过眼睛,冷笑道:“姓赵的他就是个混蛋!家中自己的亲生孩子不顾,为了不相干的人白白去送死。”
春风柔柔抚过,吹落了赵清的发丝。
年幼的乐乐还不了解大人间的事,她只知道父亲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很久才能回来。
所以她要好好保护母亲。
“娘,”见到赵清红了眼眶,乐乐担忧地拉了拉她的手,问道,“你怎么了?”
赵清用力揉了揉眼睛,逼回眼底的湿意,才低头看女儿,略有勉强地弯唇笑:“娘没事。”
她说着,又抬眼看林魏然,咬牙道:“我永远永远,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林魏然闭了闭眼,轻叹一声:“抱歉,赵夫人。”
话音刚落,城门那边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是杨灵允和牵着马的安王。
不过现在已经不能叫安王,只能叫杨刺史。
在赵清陡然惊鄂的眼神中,林魏然轻声道:“安王已死,杨刺史此去冀州上任。青州隶属冀州,有他在,你们日子也能更好过。不过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会另派别人去照顾你。”
赵清沉默片刻,扯扯嘴角,声音中带着几分讽意:“当然愿意,由刺史护送我们一路去青州,这可是常人难得的。”
杨灵允和杨允安并肩走过来。
杨允安显然是知道赵清身份,拱手问好。
赵清将乐乐藏在身后,敷衍地应了一声。
杨灵允淡道:“快走吧,再不走天都要黑了。”
确实,如今已将近日薄西山。
这一别,大约今生都不会再见了。
林魏然拱手道:“赵夫人就麻烦杨刺史了。”
杨允安笑了起来,与杨灵允有些许相似的眉眼中透着几分飞扬,显然已恢复了精神:“言重了。”
他驾着车,赵清和乐乐坐在车中。
车轮“咕噜咕噜”地滚过,飞快地驶向远方,在扬起的尘土间,他们的身影渐渐变小,消失。
杨灵允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盯着远方,不知是在看已经消失的人还是看天边那一轮刺眼的落日:“其实我有时候当真是羡慕他。”
林魏然下意识地将手搭在他肩上,轻声开口:“安王殿下?”
“是啊,”杨灵允阖了阖眼,眼底落满泛黄的日光,声音中听不出是自嘲还是羡慕,“就算贵妃娘娘不在了,他也知道,世上有一个人始终无条件地站在他这边,为他做尽所有,在所不惜。”
林魏然的心陡然揪了起来。
握在杨灵允肩上的手一下就收紧了几分,像是想用力抓住她。
“你也有这样的人。”
杨灵允沉默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才转头看他,很淡地笑了下:“你在说谁,你还是哥哥?”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提过自己的母亲。
林魏然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好几下,即将宣之于口的“我”却始终怎么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抬手,轻轻抹过她的面孔。
也是这时,杨灵允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流泪了。
“是这光太刺眼了。”她下意识解释道。
林魏然纵容地笑:“嗯,这光太刺眼了,我们回去吧。”
泛黄的日光打在他的眼皮上,长睫都染上金光。但不知为何,这种带着萧条的泛黄日光在他身上却无端多了好些温柔之意。
直到夕阳西沉,杨灵允回宫,他也没回答她先前的那个问题——他不敢,他跟杨灵允之间还隔着太多东西,他不敢就这样跟杨灵允承认。
再等一等,他看着杨灵允走入宫门的背影缓缓捏紧了自己的手,心想,等朝堂肃清,海晏河清之时,他就可以回答杨灵允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