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黢黢空无一人的街巷,惟有马车轮轴轱辘的声响,崔缨掀开帘幔,还能看见野猫抓硕鼠的场面。她疲惫地靠在车厢内侧,心已低落沉谷。
曹植说出的话,只被众人当作儿戏,草草收场。
击鞠宴散后,崔琰当晚便向曹操告了假,要将她带回崔府三天。府门外,崔缨叔母已张灯挑烛等候多时,崔铖自从军后,一直留宿军营,有夏侯尚看照着,其他崔锐、崔铭等兄弟个个都已长成。可是,在气氛凝肃的饭桌上,人人都默不作声。
用过晚膳后,崔琰把崔缨带到祠堂敬香。他虔诚恭敬地对着祖宗派位,絮絮念念:
毋道人之短,毋说己之长。
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
世誉不足慕,唯仁为纪纲。
隐心而后动,谤议庸何伤?
无使名过实,守愚圣所臧。
在涅贵不淄,暧暧内含光。
柔弱生之徒,老氏诫刚强。
硁硁鄙夫介,悠悠故难量。
慎言节饮食,知足胜不祥。
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
崔琰诵读的,是章和帝年间著名学者书法家崔瑗的《座右铭》,崔瑗属博陵崔氏,父亲崔骃、儿子崔寔、侄子崔烈都是东汉享誉盛名的学者。
“听中郎将讲,近来数年,你文章写得极好。想我清河崔氏一门,自地方肇乱、流离逃散之后,族谱载录混阙,几莫辨叔祖伯祖。博陵崔氏一房,数脉在南阳发展甚茂,前几日还有书信往来。现今两房散佚丁户,业已计定,只需你誊录两份,难辨讹字稍加修订,一份寄与南阳,一份移归清河。数典忘祖之事不可为,这三日,你就在此处抄录罢!”
说毕,崔琰拂袖便跨槛而去。
数典忘祖?崔缨呆呆凝视着宗祠列设牌位,环顾堂内萧然,阴风四起,不觉已忘恐惧。
抄吧,抄吧,先从叔父最想让她抄的家训抄起吧!纵有千般委屈愁肠,至亲不在,无怙无恃,又有何怨何言可诉?
崔缨研墨削竹,一点一点,从头至尾抄起族谱来。不愿翻自家族谱,倒先拿了博陵崔氏一方的卷籍来读。
博陵崔氏旧谱,文字多有漫灭不识,在昏暗的油灯下,她依稀在黄厚的皮纸上,辨识得末端尾页如此文字:
第十一世孙
崔骃生于建武二十三年涿郡安平县年十三通诗易春秋博学有伟才尽通古今训诂百家之言善属文少游太学与班固傅毅齐名常以典籍为业未遑仕进之事骃拟杨雄解嘲作达旨以答焉分二房长房长孙即前太尉崔烈烈生子钧州平骃次子瑗孙寔
……
第十五世孙
州平长女旸小字子楚生于□□年南阳城外隆中白水紫峰岗地
配氏
……
崔缨看着那比她小五辈的博陵崔氏女名录,暗思道:
子楚?这名字好生耳熟,到底在哪听过呢……不是战国时在赵质子嬴异人么?单名一个旸,应生于旸谷日出之时,可惜年月字迹磨损不清了……配氏后面没有名姓了,应该也如她一般尚在闺中。不知是几岁孩童……但是怎么那么巧合生在隆中呢?
士族族谱向来受当权者经手查阅,若崔氏族与南阳诸葛氏有所瓜葛,只怕会落人口舌。
这样想着,崔缨信手捉笔,涂抹掉了那个小名子楚的出生地,再抄录时也只留了个名姓。如此反复多次,凡是族谱有曹氏势力避讳的,皆被崔缨有意曲笔隐藏。
抄了一天一夜的族谱,总算基本告竣。在第二晚的膳桌上,叔母连连给崔缨夹菜,嘘问在世子府冷暖用度。
崔缨埋头吃粟饭,大气不敢多喘,觉得对桌的叔父崔琰很奇怪,也不敢对话交谈。在快吃完的时候,才听见崔琰娓娓道来:
“相府参军陈长文,听过否?”
“陈群?”崔缨点点头,“在相署有过数面之缘,他常来中郎将府,与世子交游甚密。”
“你平日就关注这些么?”崔琰停箸。
“……”
“陈长文出身颍川陈氏,大鸿胪陈纪陈元方之子。他有一堂弟名唤陈忠,乃陈谌陈季方之子,与你年龄相当,未曾婚配……”
“……”崔缨怔怔地看着崔琰,筷子早惊落在地。
“吾与陈群同朝为官,虽有龃龉不平时,终存互通姻好之谊。纳采问名纳吉已毕,吾已同陈氏约定,陈家亦当择良期来邺下聘。”
未听崔琰说完,崔缨已经泪下潸然,震惊得全身如电触般麻痹。
士族间六礼已成三礼,若毁约则损男方颜面,且伤两家和气。崔琰擅自安排她的婚嫁,不仅改变了她原本的命运,更有可能触怒曹操。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崔缨不能冷静,忙起身颤巍巍跪在崔琰面前谢罪:
“缨儿不知犯了何错,叔父为何如此!?”
“你的终身大事,自有为叔之命与媒妁之言,这都是为你好!”崔琰厉声道,“好过你一个女儿家在世子府抛头露面!”
崔缨觉得无辜极了,泪眼婆娑,掩泣道:
“是我要入世子府的吗?我还想入侯府呢,丞相允吗?抛头露面又如何,丞相尚无微词,您又何必拘着我?难道我还不知礼义廉耻么?我乃燕赵女子,为何要远嫁去汝颍南乡啊?”
“住口!哪家姑娘像你这般大言不惭,还想入侯府!?”
崔琰怒色拍案,不顾叔母阻拦:
“说你一句倒有十句来回我,想我崔氏世耕儒林,断无此尊卑颠仆之理!”
“我说入侯府,并不是那种意思,叔父怎不能讲理呢……”
崔琰径直打断:“讲理?你有何理?这些年犯下的错事还少么?啊?你全无顶嘴的资格!”
“叔父!缨儿唤您一声叔父,那是敬您!爱戴您!如今缨儿早已成人,是非黑白便是要辩个明白!”
“是,如今你大了,愈发约束不得你了!还是早些寻了夫家教你收敛些!”崔琰气得胡须直抖,起身立着斥责崔缨道,“真是白读了圣贤书!枉汝也参管郡学教育之事,可有半点士女范行?”
“叔父,叔父,我没有错……为何这些年事事都不能如您愿?为何偏只对我一人如此严苛,我与子建少年相识相知,莫非只因我非叔父亲生,才受如此谩骂呵责!?”
语无伦次间还敢顶嘴,崔缨一时悲愤说了气话,后悔已来不及。
崔琰大怒,数年积攒的不满一触即发,挥手重重扬了她一巴掌。
“正因汝是我亡兄孤女!吾才视汝为己出,竟不想汝这等妄负恩义!竟说如此蠢话!”
崔缨惶恐不迭,连跪带爬,拉住崔琰衣袖告罪,泣不成声:
“缨儿说错话了,竟说此大逆不道之言!叔父恕罪!叔父消气!叔父——缨儿知错了……”
崔琰闭眼,满露悲哀戚容,叔母掩帕拭泪,带着锐儿、铭儿出屋去了。
“阿瓠啊阿瓠,门阀贵公子油嘴贫舌,交际名媛,三两语改日便又另一番说辞!你家境与寻常闺秀不同,父母早故,又有阿弟在下,何时变得如此不清醒!”
“我不知,不知啊……叔父……”
“既入了世子府,何故又拂了人家颜面?丢我崔氏族门?”
听见崔琰这样说,崔缨才明白了什么,止住哭连忙追问道:“是子桓公子找过叔父您?对么?”
“他不必找我,我也自来寻你!”
崔琰甩开被崔缨紧抓住的衣袖,对她满是失望的神情。
“丞相收汝作义女,是何用意你不是不知。纵那曹四公子,有千好万好,皆不如你阿叔真心为你择选的夫婿可靠!为叔已是泥淖中人,你也要陷入不成?你若在那虎狼军阀门庭,有个三长两短,吾有何面目见汝亡父!?”
句句锱铢箴言,却句句扎心!崔缨满面泣痕,想去跪着挽留叔父崔琰离去的背影,身后却好像有曹植的手臂将她拉住。
崔琰走了,留崔缨一人瘫坐在地。独对满案残羹狼藉。
颍川陈氏,清河崔氏,真真门当户对,男当婚女当嫁……一个崔缨素未谋面的男人,他不知崔缨美丑与否,崔缨不晓得他品行好坏,他不知崔缨淑贞几何,崔缨亦不知他酒色沾染多少……全由大族长辈说了算,全是天下大乱士族抱团取暖的趋势必然。
陈忠啊陈忠,你是否也曾在少年时代,留恋过街巷某某姑娘,是否此刻,也像我这般难过不堪。
崔缨浑浑噩噩,走到堂下,但跪求叔父收回成命,求崔琰废却与陈群之约。没有灵魂的躯壳,没有温度的身体。只是跟着心走,本能反抗,名曰对某某坚守“爱”的缘故。
只是很好笑啊,曾几何时,你不是盼着改变原本的崔氏悲剧结局么?为何怎么走都成死局了呢?赤壁大火烧不死,战俘营里冻不死,曹府里凌辱不死,如今叔父崔琰冒这么大风险,悄声定了你的婚配,你反倒不乐意了。
春日多雷雨,崔缨在堂下跪了不几时,夜空便飘洒起大雨,还有雷鸣阵阵。
忍受着当年在许都狱中的雷电阴影,崔缨将自己抱紧,蜷缩成团,在雨中固执坚持,直到旦晨。
可是直到旦晨,崔琰始终闭门不见她。
雨中一夜,崔缨也让彻底想明白。
求人不若求己,这一夜跪,是向崔琰谢罪,她不能再有眼泪,要想跟着心走,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只能冷静思考对策。
日上三竿,身体渐渐回暖,崔缨回到了世子府。
不知是何人,新献贡的一只金丝雀,正在堂前挂起的笼中,迎合晨风叽叽喳喳。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崔缨回府这日,曹丕也刚好在举行家宴,宴请对象是夏侯璞。曹植、夏侯尚、夏侯威、曹真、秦淳等人一并在场。
曹丕见崔缨出现在门口,却当没看见,仍旧斜身翘腿半躺着,吃果脯、饮美酒、赏女伶舞戏。
崔缨端着手,穿过粉绿水袖群,稳步徐徐上前,当着众人的面,朝曹丕行君臣屈膝跪拜礼。
“文学掾书佐崔缨,叩见中郎将。”
曹丕轻笑,换了个方向继续侧躺。
秦淳欲言又止。
夏侯尚沉默。
曹植又惊又疑,却在坐席上纹丝不动。
只有夏侯璞歪着脑袋,斜眼盯着她,善意提醒道:
“这不是崔家妹妹么?怎么浑身湿漉,如何能见人?好在都是自家兄弟,不会声扬出去,若有外男便十分失礼了。快来人,扶崔姑娘回内院去,莫要着凉。”
“不必了。”
崔缨抬头望向曹丕,从长袖中取出两卷油纸,双手捧至他身侧。
“这一份,是近年来魏郡外来丁口变更户册,这一份,则是近年来魏郡地方县丞兴办的学宫绩效筹计。据可靠数据,以繁阳为例,日常策、经、笺、奏四科考课达优者,约有七成士人出身寒庶,而邺县学官祭酒及处士诸生几乎皆为贵胄子嗣。私以为,今丞相御强寇于外,修文政经学于内,四方贤士大夫皆捐南土来集于邺,与许都已并为掎角之势。汉廷旧臣权贵皆遣子入太学受业,岁满课试,以高第补郎中等职;邺处北端富饶地,幅员辽阔,粮食充备,应早作绸缪,以俟寒庶流离而怀瑾握瑜者。”
曹丕听罢,挥袖令优伶退下,这才正襟危坐,接过册簿,认真看起来。不几时便抚掌大笑。
“子嘤有如此好物,何不早告知二哥?快快落座,来人——上酒——”
曹丕推着崔缨在夏侯尚同席的案几前坐下,用一只玉耳杯,亲自为她斟了满满一杯酒,让她一饮而尽。
在曹丕的劝说下,崔缨又环敬了一圈酒,说尽客套话。曹丕还主动跟崔缨聊起其余内政之事,她靡不应答如流,还发表了不少有关天下时局的言论,主动暗示曹丕该从哪些方面谏言曹操,观察荆扬的孙刘,西垂的刘璋张鲁。
曹丕高兴极了,连连命人斟酒一杯又一杯,崔缨无不笑脸以迎。
曹丕想要的,无非是崔缨受他掌控,不生非分之念。陈群敬重曹丕,若是曹丕开口力陈利弊,陈崔两家婚姻自然可解约。而曹植,就算再受曹操宠爱,也没有与士族这层关系和解决途径。只是刻意谄媚曹丕的话,一定会让曹植感到陌生吧。崔缨暗想。
“以后,子嘤在伯仁处侯侍文书即可,伯仁到底是个儒将,军中事务繁多,还需你多为帮衬。对了,你胞弟阿铖不也在伯仁军中么?明日我便去向父亲请了令来,让阿铖也像阿奕一样,作个伴读。这样,你就能与两个弟弟,天天见着了。”
曹丕安排崔缨专门听命文学掾夏侯尚一人,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