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莫、莫阁主！！”
盯着鼻尖前三寸银光锃亮的飞刀，绫时吓得汗如雨下。他双手被缚于身后，捆在梨木高椅上，面前则是一张宽大的桌案。
“我没有伤你之意，无需担惊受怕。”
莫恺耀言毕便将飞刀放下，置于绫时面前的桌缘。绫时这才喘了口气，心说你不想伤我也别吓唬我啊！他转着眼珠四处打量一番，估摸自己是被莫阁主带到了书房。这屋子不大，但昏昏暗暗的令人倍感压抑。四周的书架挤满了古籍，因长久翻阅而带着岁月的痕迹。角落里的立灯型如睡莲，散发着摇曳的光。
他面前的桌案上也掌了烛火，莫恺耀在微弱的火光下忙忙碌碌地摆弄着什么。绫时不敢直视，只能歪着头偷偷摸摸地往那边瞄。他见莫阁主拿出了他们在密室找到的木匣，将之打开之后，一点点地设置起来。
“其实大半夜的来叨扰阁主，不只是为了送信……”
绫时试探性地说道。
莫阁主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低着头答道：“少侠身中奇毒我有所耳闻。可叹我身为武林文库一阁之主，阅遍万卷却不懂医理。”
“也不是为了这个……”
阿时本想学着文懿说些头头是道的话，但琢磨半天也措不出个好辞，索性直言道：“我是想来跟阁主道个歉。”
“哦？”
莫恺耀手上一顿，抬眼看他，“少侠何过之有？”
“那个密室里的幻梦，是阁主为了夫人所设的吧？你其实很早就想将易知轮交出去，是为了夫人才一步步拖到今天。结果让我俩给撞破了……害你白费了一番心思……”
莫阁主淡淡一笑，道：“非少侠之过，说到底还是静姝信不过我。她让行之假死，无非是为了借你们的手搜查医书馆。你们不来，她也未必能亲入暗道。我欲以此计劝她放下执念，怎奈多害了几条无辜人命……”
莫恺耀轻叹一声，向绫时道：“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什么？！”
绫时突然就紧张了起来。长桌正中的易知轮已然设置完毕，阿时看到那是一组圆形的机关，通体青黑，不辨材质，散发着淡淡的冷光。
莫恺耀走到绫时身边，拿起他面前的飞刀，在手中掂了一掂。
“正如我方才所言，易知轮本是莫家世代相传的窥天秘宝。由于种种原因，其能力被逐渐削弱，如今仅余回望之力。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从未听过过有人能触碰幻梦之中的物件，更莫提将之带回现世。我不知你是如何能做到这一点，但我甘愿为之一试……”
“所以……？”
绫时咧咧嘴，“阁主是想让我再进一次？妈呀！那幻梦吓死人了！我可不想再去！再说了，谁知道这次进去了还能不能回得来！还不就是灵魂出窍吗！我可不想这么早就上西天！！”
“上西天？”
莫恺耀腕子一翻，撸起绫时的衣袖。黑紫色的毒斑蜿蜒在他的手臂上，令人心悸。
“你不随我走这一趟，就不会上西天了？”
阿时闻言一愣，疑惑道：“阁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黎青鸳的手书上说你在寻找白梨印，以求身上剧毒的解救之道。墨黎八舵共有八枚玉印，幽谷陨落多年，你怎知此八枚玉印都完好无损地存于世上？”
绫时眨眨眼，觉得莫恺耀越说他越糊涂了。“阁主的意思是，我随你进入幻梦，便能找到玉印的下落？？”
“不。”
莫恺耀腕子一翻，用飞刀划破指尖。绫时见他将几滴暗红的血液滴入易知轮的纹路中。纹路突然像活了一般，被点燃出幽蓝色的光芒，仿佛一个缓缓苏醒的巨兽。
阿时还不及言语，就被一阵强烈的晕眩感击中，昏了过去。
夜雨初歇，随知阁合修院中氤氲着水汽，风波已息，一片静谧。檐下的雨滴尚未落尽，滴滴点点如同碎玉般击在青石台阶上，沾湿不眠人的衣角。
“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公子不去歇息？”
蒋文懿伸手接了两滴雨露，丝丝凉凉的触感自指尖传到心头，让他打了个寒颤。他仰面看向依然阴翳的墨空，向阴影处问责道：
“同袍相戈，令人扼腕……卫麒非死不可？”
黑暗中，一道身影缓缓走出，脚步落在青石板上，留下一片湿痕。
“道非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蒋文懿自怀中拿出那封染血的信笺，他没有打开查看，只是向何道非道：“王爷的手书我无意窥探。还请何大人物归原主。”
何道非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蒋文懿的用意。但王命在身，对方的意愿，显然没有自己的脑袋重要。
“公子想打发我走，是情理之中。毕竟谁也不喜欢过着被人监视的日子。可昌王的秉性你也清楚，我若此时带手书回京，只能落得和卫家兄弟一样的下场。再说了，王爷能调用的护卫也非我一人，公子今日能赶走何道非，架不住明日还会来个张道非，李道非嘛。”
言罢他见蒋文懿并未立刻反驳，忙又加了一句道：“公子欲远赴凤翔，山高水远，危机重重。你带上我，就当了多了一柄傍身的利剑。就算你至生死于度外，也得考虑绫时和师娘子的安危吧。”
蒋文懿长眉一扬，“就怕这傍身利刃，刀尖是向里的。”
“这怎么可能！”
何道非连忙摆手道：“王爷命我追踪公子，护公子周全。我的脑袋随便掉，公子可是一根汗毛不能少。何道非自当尽心尽力，公子无需质疑！”
蒋文懿转过身看向他，这素来儒雅俊逸的贵公子，此时此刻如同换了一个人。他直视着何道非，目光之中尽是探究之意。“蒋文懿一介区区草民，王爷何必遣昭武校尉沿途护卫？”
何道非被他盯的心里直发毛，抿了抿唇，答道：“王命既是王命。个中原因也不是我能妄加揣测的。道非只是觉得公子一路艰险，多个人跟着不算坏事。”
蒋文懿笑了。
那笑容在夜幕里，显得冷冽，甚至带着一丝讥讽。他一边笑着，一边大跨步走到何道非面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今夕护我周全时不多问，来日取我性命时也别多言。好好做一柄利刃吧，何大人。”
浑浑噩噩的，绫时也不知自己失神了多久。他觉得睡意难捱，眼皮沉的根本抬不起来。就在这半梦半醒间，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耳畔回荡。那声音由远及近，直到他听到一声清晰的低喝：
“绫时！醒醒！”
阿时猛地睁开眼，惊觉自己身处于一间昏暗的书房里。他左右看看，发现这书房有点眼熟，好像就是莫恺耀的那一间。只是眼前的景象如梦似幻，似有一股水汽弥漫，四周明明灭灭。他的目光扫过书架，感觉书卷的影子在墙面上浮动，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实物，还是映射出的幻象。
绫时再往身边一瞥，莫阁主正站在他身侧，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他的腕子上，神色肃穆。
“莫阁主……咱、咱们这是在哪？幻象里？？”
“我们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莫恺耀带着绫时快步走到书房的屏风后躲好，低声道：“你且听我细说。我们回到了十几年的随知阁，此处仍旧是我的书房。过不多时，我会与小弟在这里详谈。届时你找个机会，偷取他手中的白梨印！”
“啊？！等等等等！”
绫时赶忙打断他道：“莫阁主，这……这不可能吧？咱们不是在幻梦里？我怎么可能从十几年前的幻梦里偷东西？要是我真的拿走了，那印岂不是会凭空消失？”
“你不偷走印也会消失！”
莫恺耀急道：“过一会儿便会有匪人来袭！争斗之中会将白梨印损毁！小弟会迁怒于我，击毙匪徒，愤而离去。且再过几日墨黎谷便遇袭覆灭……我就再没机会摧毁易知轮了！”
“可是莫阁主，你为什么非得摧毁易知轮？！”绫时觉得这个老顽固简直不可理喻。
“因为那是降在我莫氏一族身上的诅咒！”
莫恺耀切齿道：“凡人之躯岂能窥天？不过饮鸩止血自取灭亡！”
“那跟偷取白梨印有什么关系？！”绫时忍不住与他争辩起来。
莫恺耀深吸口气答道：“白梨印乃月魄琼玉所制，采太阴月华之精铸成。其内蕴之月魄真气，能冲破易知轮环环相扣的玄妙运转。一旦轮中之力被破，其幻象便难再显现，从此化作无用枯器……这便是我毕生所求！”
阿时一锁眉，心说没想到白梨印还有这般本领。小小一面玉印果然不可小觑。他见莫恺耀神情愤然，带着些许无奈说道：“阁主总说夫人执念于旧事，可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莫恺耀刚欲开口辩驳，书房的门忽地被推开了。
“阿惟你听我解释！”
绫时藏在屏风之后，透过缝隙循声望去，见有两人一前一后跨步进入书房。走在前面的人而立年纪，着一麻布长袍，紧口窄袖，朴素无饰。
阿时觉得他是孝服装扮，抬头看向那人面容，却被吓了个激灵。
“他……！他怎么……？！”
莫阁主按住少年的肩，低声道：“这是我小弟莫惟，乃先父的养子。乾舵的白梨印在他手上，你切莫在意所闻所见，尽管伺机取之便是！”
绫时咧咧嘴，暗道你这一张嘴说的倒是容易，这个莫惟怎么看都不是个善茬啊……
跟在莫惟身后进入书房的是年轻时的莫恺耀，彼时老阁主新丧，他作为长子刚刚继承随知阁的阁主之位，额间仍系白色头巾，低垂至颈后。
“阿惟，我知你心中仍记挂爹爹，记挂我和你二姐，否则你也不会回来……”
莫惟猛地驻足，回过头去。他单手握拳，侧目瞪着莫恺耀，目光之中饱含难以言明的隐痛。
“记挂谁？记挂那个亲手将我养大，又与我刀剑相向的养父？那个对我百般苛责，却只为掩盖自己软弱的大哥？还是记挂那平日直率洒脱，却难掩眼底妒意的二姐？”
莫恺耀闻言一愣，他这才惊觉原来莫惟一直心如明镜。当年老阁主将这年幼的娃娃带回，一半怜悯，更多的是为了续莫氏薪火。他们所给予这孩子的，远没有从他身上索取的多。莫恺耀垂下眼帘，眉间涌上愧疚之意。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阿惟……”
那一瞬间，莫恺耀仿佛苍老了十岁。他缓步来到莫惟身侧，凝眉道：“父亲辞世，忆寒也不会再回来了……偌大的山阁里仅余我一人，哪还有点家的意思……过些日子我准备将后三院锁了，遣散多余的下人。等把阁中的残卷处理完，我就出家去……”
望着大哥凄然的神色，莫惟的语气软了下来。
“你要走？春祭不办了？武林文库的名声也不要了？”
莫恺耀长叹一声，苦笑道：“那素来也不是我想要的。只是我摆脱不了罢了……”说到此处，他歪过头看向小弟道：“到底我还是羡慕你的，随心所欲，仗剑天涯。”
莫惟垂下眼，默默拽动衣袖，遮住手背上的长疤。
“你没听到阁主骂我的话？说我大逆不道，投敌叛国？”
“听到了。”
莫恺耀蹙了蹙眉，他不知当如何继续这个话题。他知道莫惟被命运所裹挟着经历了千难万险，但有些事情是非黑白就在那里，争辩不得。
见莫恺耀不再言语，莫惟反倒觉得轻松。他太了解他大哥了，这个身不由己半辈子的人，有着悲天悯人的心肠，却唯独不会同情他。“所以你此番唤我回来，是依阁主的遗愿兴师问罪，取我性命以慰宋军亡魂？”
“不。”
莫恺耀抬起头看向弟弟，这个小他十岁的弟弟承载了太多重任与希望。也正因如此，在希望坍塌之时，才那么猝不及防，难以承受。
“每个人都有保守秘密的权利，生而为人，无力窥天。我唤你回来，是想借用你手中的白梨玉印，击碎于莫氏血脉之中盘旋数百年的诅咒。”
莫惟思忖片刻，问他道：“便是你提到的那个易知轮？”
“正是。”
看到莫惟和年轻时的莫恺耀向着屏风走来，绫时感到没由来的一阵紧张。他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但莫惟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肃杀之气。阿时从莫氏兄弟的对话中捕捉到了只言片语，但难以拼凑事情的全貌。不过可想而知的是莫阁主肯定失败了，要不然也不会有后面这么些事儿。
但莫阁主自己也说了，生而为人，无力窥天。他们这回便能成功？
“集中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