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英逐鹿当日,灵山前山一片喧嚣,各路英雄汇聚此地,比试场上剑影交错,掌风呼啸。而谁人也没注意,在后山的林子里,有个急速奔走的身影。
苍松翠柏间,溪水潺潺,光影斑驳。那人提着一口气飞步连踏,在林间小道上疾行。耳畔风声呼呼过,脚踏落叶沙沙响。那身影轻盈而迅速,不会儿功夫就穿过了后山三院,停在了岔道旁的一块石碑前。
“省世庐……”
来者摘掉面纱,喘了口气,竟是师韵。
韵儿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打开之后四下看了看。那纸上画着一份简要的地经,标注了灵山后山几个关键位置,并在后山悬崖旁省世庐上打了个圈。
“没想到这地方还挺不好找的,也不知来不来得及回去跟文懿他们汇合……”
三日前。
从震舵旧址回到百花小院,蒋文懿在书房的桌案前坐了整整一宿。不论是何缘由,绫时被廖成欢带上灵山已成定局。文懿无力改变,亦不能让师韵涉险,本是一筹莫展局势,但好在如今的棋盘上,多了几枚黑子。
书房的门被缓缓推开,青鸳跨步走了进来。
“公子彻夜未眠,可是在思索如何潜入灵山剑派搭救绫少侠?”
蒋文懿抬头一看,才惊觉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鱼肚白。
“先生也没休息?”
青鸳摇摇头,坐在文懿对面的圈椅上。
“十几年没见,总得给大家个交代……虽然对于当年发生的事我不比他们知道的更多了。但能和故人聊聊,总是好的。过去的事暂且不提,眼下我们要应对的是灵山剑派。墨黎谷静看江湖事,不在江湖中,与灵山剑本没什么瓜葛。可如今公孙掌门无故盗走了我的白梨印,我就得去寻他要个说法。公子欲救绫少侠于水火,青鸳与风震一舵愿助公子一臂之力。”
蒋文懿闻言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他们总算得到了震舵舵主的认可,只是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剪秋娘子斯人已逝,绝不能再把阿时搭进去。文懿将书案上的物件稍作梳理后,将青鸳请了过来。
“先生请看。我将早些时候自震舵旧址获得的消息整理誊写了一番,还是有不少收获。”
青鸳低头看去,见桌案上的纸条一字排开。
“灵山之乱大体来说可归为三点。一是随知春祭场面大乱,二是大批弟子遭到除名,三是先代掌门殒命后山。这三点看似互无关联,其实有一个共同点。”
文懿提笔蘸墨,在几张纸条上圈圈画画。
“原来如此……”青鸳稍稍颔首道:“共同点就是每一次事件,都有对立的双方参与?”
“正是。所以我才怀疑,这个灵山剑派传承数代,内部恐怕早就不是铁板一块。这一点我们外人看的到,灵山掌门自然也看得到。说不定先代掌门楚成岳就是他们内部矛盾的牺牲品……”
“不管他想做什么,都没有做成……”青鸳顺着文懿的话往下说,“公孙道裕是楚成岳的嫡传弟子。他很有可能要继承先师遗志,去完成师父未能完成的心愿……”
“所以我们现在得搞清楚楚成岳的遗志究竟是什么,灵山之乱的根源在哪里……”
蒋文懿揉着抽痛的额角陷入了沉默。五鹿城也好,灵山派也罢,对文懿来说都太过陌生。即便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梳理个七七八八,没有确凿的证据,一切都是猜测。可要去哪里找证据来证实他们的想法呢。
正头痛之际,文懿忽然看到青鸳长袖一拂,抽走了几张纸条。
“先生……?”
青鸳未加理会,而是离开书房来到小院,吹响了口哨。
蒋文懿也跟了出来,只见黎明之中,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身影。青鸳将纸条逐一递出,低声嘱咐几句,再一晃的功夫,这些人影又不见了。
“给我三个时辰。”
晨光熹微,青鸳转过身来看向蒋文懿。清晨的第一缕光将他的身形勾勒,那一瞬间,好似时光倒流,回到了十五年前,回到了青鸳第一次踏足五鹿城的那一日。彼时,他也如现在这般,处变不惊的面容之下暗藏心潮澎湃。
“去屋里睡一觉。三个时辰之后,答案自当呈现。”
蒋文懿本来觉得自己忧心忡忡的必定睡不着,但没想到刚一躺下,便觉疲惫如排山倒海般袭来,不会儿就昏睡了过去。一觉无梦也不知过了多久,文懿听到屋门被推开的声音。挣扎着睁开眼,见是师韵在门后探了个脑袋。
“韵儿……?啊……我睡着了……”
文懿挣扎着坐起身,“什么时辰了?!我……”
“没事没事!”
师韵赶忙一个跨步进来,“午时刚过,天还大亮着呢!诶,你这两天太劳神了……浅夏娘子来了,还给带了些参汤。我就是来看看你醒了没,醒了就出来吃点东西见见她。她好像挺惦记你的。”
蒋文懿束发更衣,自内室走出,面上尽是疑惑之色。师韵陪着文懿来到小院,蒸蒸夏日酷暑难耐,院里花树成荫,后有清流环绕,倒有那么一丝清凉。院中凉棚下默羽先生青鸳凭栏而坐,面前的石桌上满盛珍馐。陶罐中的参汤醇香四溢,引人食指大动。
一青衫娘子站在青鸳身侧,她手中拿了三支竹筒,两人似在商量什么。青鸳一侧头看到了蒋文懿,便站起身来。
“浅夏,这位便是蒋文懿,颜舵主与蔣修远的公子。”
他将浅夏引至文懿面前,复又说道:“文懿,当年颜舵主坐镇五鹿城时,浅夏是她贴身的四名丫鬟之一。二人十五年前一别,再无重逢,她听说你在这里,便想见上一见。”
“原来如此……”
蒋文懿淡淡一笑,向浅夏行了一礼。不仅是墨黎往事,颜惜缘对她嫁入蒋府之前的过往,都不曾向文懿提过一句。是以面对娘亲的旧识,即便八面玲珑如蒋文懿,也不知当说些什么。文懿始终觉得那些被荫蔽起的陈年密辛,还是不要触碰为上。
浅夏身形高挑,快人快语。她大步走到文懿面前,爽朗一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雷厉风行的颜舵主,竟然养出这么个文质彬彬的儿子!她当初突然说要嫁给蔣修远,可把我们几个惊个够呛!而且就那么只身一人远赴京城,谁人也没待在身边……我们和她在浮春坊待了这么些年,现在想想,其实半点不懂她……”
这一点蒋文懿倒是颇有共鸣。只是浅夏的话又让文懿有了新的疑惑,一个是隐秘幽谷的一舵之主,一个是三次罢官的浪荡才子。这二人究竟是因何机缘,走到一起的呢?
“不知娘子手中拿的是……?”
“哦!对,说正经事!”
浅夏将手中竹筒交给青鸳,解释道:“舵主今晨发出的命令,弟子们已经查出些端倪。舵主安排大体有三件事,一是调查灵山剑派的掌门公孙道裕,二是查明十几年前灵山派让我们调查吕志安,方志德的结果,三是关于灵山剑派内部的纷争可有任何流言蜚语。”
蒋文懿闻言一惊,诧异道:“难道仅仅数个时辰,震舵弟子便将上述诸事查得明明白白了?”
浅夏哈哈一笑,摆手道:“公子真当我等能上天入地吗?这么短的时间当然无法查个明明白白,但收获还是有一些的。先说当年的调查结果吧,吕志安,方志德这两个人是灵山派玄微阁的长老。这个玄微阁就类似剑派的长老会,由资历深的老道长们担任,负责制衡掌门的权利以及制定重大决策。”
青鸳打开一支竹筒,拿出里面的油纸条,浏览过后,蹙眉道:“当年,此二人于剑派内外秘密活动,收集了一份名册。然后玄微阁以各种理由,将名册上的弟子除名了。这些被除名的弟子,有的满怀愤恨远走他乡,有的无法接受被信仰所背叛而了结了生命……”
浅夏点点头,接着说:“这就关联到第三个问题,关于流言蜚语。十几年前灵山派其实搞了一次排除异己的肃清。起因是剑派内部有两股势力互相角逐,从在群英逐鹿剑拔弩张针锋相对,到大闹武林盛会随知春祭。那次大乱后,剑派名声日下,玄微阁坐不住了,开始清理门户。这次肃清以掌门楚成岳之死作为最终结果。我们作为外人不知两派之间达成了何种协议,只知在那之后又相安无事地过了十几年。”
“但这‘相安无事’显然只是表面文章。”
师韵突然插了一句,“公孙掌门突然现身震舵旧址,又盗走了白梨玉印,他这么做肯定有原因的。而且他是先掌门楚成岳的嫡传弟子,他难道就不想为了师父报仇么?”
“这也是我一直觉得奇怪的地方。”
蒋文懿摊手道:“先代掌门之死显然是有人有意为之,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还会再立他的弟子做新的掌门?这岂不是必定重蹈覆辙?”
青鸳打开第二支竹筒,沉吟道:“看来原因就在这里了。”
他将纸条递给蒋文懿。文懿看过之后,面色更显凝重,“灵山掌门的信物是一枚碧玉扳指。上一任掌门离任之时,会将此物传于继任者。换句话说……”
“不论使用何种手段,得到扳指的人就是掌门……?”
师韵从蒋文懿那里得到肯定的目光,小娘子翻了个白眼,无奈地说:“这也太武断了吧……”
“不论武断与否,公孙道裕都是灵山剑派现任的掌门人。而且据我们今日的调查,他近来行踪可疑。只是要找出具体的行踪仍需些时日。”
浅夏自怀中取出一张地经,交给青鸳,接着说道:“除此之外,我们还找到了一位留居五鹿城的灵山原弟子。此人姓许名道然,被除名之后索性还了俗,如今已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既然如此我们兵分两路吧。我与韵儿去见见这位许道然,先生与娘子继续打探公孙掌门的踪迹。”
蒋文懿说完抬腿就要走,但被青鸳给拦了下来。
“你多久没吃过东西了?知你心急,但在把绫少侠救出来之前,得先保证自己不会倒下去。浅夏特意送了参汤过来,吃完再走。”
看着文懿嘟嘟囔囔一脸不服气的样子,青鸳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再怎么少年老成经纶满腹,也不过是个不及弱冠的孩子呐。
从震舵弟子们探到的消息来看,许道然在离开灵山后就回了老家娶妻生子。不久后来到五鹿城开了一间犀玉铺子。此人颇有经商头脑,加之其深厚的道学背景,使得他家玉石凭添了一份驱邪避灾的功效,铺子一直生意兴隆。
蒋文懿和师韵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这间许氏犀玉铺,二人与掌柜客套几句后,被请到了偏厅,说东家须臾便到。韵儿听过后,和文懿打趣道:“真是不容易,总算有个东家能说见就见,不用上龙潭下虎穴,展示十八般武艺了。”
文懿白眼一翻,撇嘴道:“整日跟阿时混在一起!就光学会讥讽我了是不?”
“没有没有!”师韵笑着拿胳膊肘捅捅人家,“这不是看你整日忧心忡忡,眉毛都拧在一起了,逗你开开心嘛……我可跟你说啊,老锁着眉头,会起皱纹的哦。”
蒋文懿闻言赶忙按了按眉心。两人说笑功夫,东家许道然大步走来。
“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有人会向我打听灵山剑派的事情。”
许道然圆脸虬髯,年过不惑,鬓角略带斑白。他眼中带着商人特有的狡猾之色,除此之外还有对当年之事的一丝愤懑。
“也算是机缘巧合吧,”蒋文懿措了措辞,说道:“晚辈的朋友曾在贵铺购得一柄玉柄桃木剑,甚是稀罕,将之视为珍宝。聊过之后才得知原来许前辈曾在灵山修行,难怪深谙道家之经。”
许道然哈哈一笑,“小书生会说话,咱们不妨开门见山。我观你气度不凡,不似市井之辈,也就不诳你了。我确实在灵山剑派修行过不少时日,只是后来出了些变故。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就离山而去。不知你二人特意寻我,所为何事?”
蒋文懿也没空跟他兜圈子,诚然道:“就是想听前辈说说,这‘变故’二字。”
许道然一挑眉毛,“小兄弟啊,虽然我已经离开灵山多年,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可以背信我不能弃义。你这么直截了当地让我将剑派内部之事说道与你,似乎不甚合适罢。”
蒋文懿早知他当有此一问,便有意无意地瞥了师韵一眼,然后含糊其辞地说:“前辈言之有理。剑派密辛自是不足为外人所道,只是我们二人,也不全算是外人……”
“哦?”许道然看向师韵,问道:“管家说你姓蒋,自京城来此。那么这位娘子……?”
师韵还没开口,就听蒋文懿抢道:“姓楚。”
师韵一愣,心说难怪你非要我跟着一起来,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