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精没有立刻带着方花零去找崔朔,而是先和他找了一家隐蔽的茶馆坐下,她本身对满嘴苦味的茶没有任何兴趣,但是见凡人们谈正事都要如此做,便也有样学样了。
方花零的一众仆从被他驱散,没了家里人跟着他似乎有些不安,面对她的笑容里都多了几分勉强,话也更加多了,大概是想要以此来排解内心的忐忑。
他一路上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多半都是讲自己家里的事情。他与郑烨不同,是个家庭美满,备受宠爱的孩子,说起这些时脸上是怎么也藏不住的期待,洋溢着希望的光辉。
桃花精对此颇感兴趣,话没听进去多少,频频看向他好看的面容,每当他说出自己家中如何显赫时就会用一种饱含期望的眼神瞥她一眼,自以为不动声色,可是对于一直仔细观察的桃花精而言却看得很清楚。
直到有一次两人对上视线,少男噌一下红了脸,结结巴巴:“啊抱歉,对着女孩说这些太没礼貌了。”
她没听,因而也没什么感觉,不过想象了一下假如有人拉着自己讲一堆自己的事情的话,她确实会不耐烦,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是从前还在妖界时有妖精愿意给她说一些自己的故事,她一定会高兴地几天几夜在在树上蹦跶。
“没事。”她没有对此作评价,少男看上去很为自己的自以为是感到不好意思,之后到了茶馆里就安静的出奇,不是给她沏茶就是招呼店小二奉上各种时兴的糕点。
虽然知道方花零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富贵公子哥,并且桃花精自己也挺有钱的,可是看着他这样糟蹋还是于心不忍,出言阻止:“我们又吃不完,该浪费了。”
盛阳下,少男走了一路,脸蛋红扑扑的,闻言立刻止住吩咐,又开始慌忙道歉了。
这家伙今日奇怪的很,在她跟前过分的小心了,就好像她是多么可怕的人一样,也不知是她今日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叫他如此胆战心惊。
念在是柳鸿影弟弟的份上,桃花精有心安慰几句,却在此时见到一个熟悉的人走进来。
此人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剑,脚踏凌云靴,慢步走进来时英姿飒爽,气势非凡。他生的一张俊美姿容,皮貌骨相都是极为出挑的,浓眉横扫竟有鹰撮霆击之势,目若寒潭,鼻若玉峰,薄唇冷淡地压下,令人闻风丧胆。
这是......崔朔?
桃花精震惊,久久望着他无法移目光,记忆里的男人是哪怕着一身黑铁甲胄也依然清隽雅致的模样,时至今日她仍旧记得那天陵园匆匆一见时的惊艳,虽然令人交流不多,可她打心底里认为这个人使自己在凡世间为数不多的好友。
隐隐约约听到身后有两位小姐议论纷纷,无不是感叹曾经惊才绝艳的少年将军竟然变成了如今的冷面煞神。
很突然地,她回忆起郑烨曾经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叔祖父生前很喜欢桃花,朝中大部分重臣府院里都种有桃木的。”
那是她为调查甜糕一事,于夜半时分带小皇帝潜入崔府,发觉柳玉珍院子里也种着一株桃木后男孩说的话,他这样解释曾经的崔相院中也种了桃木之事,那时候她想着陶丽绾,草草听过便也忘了。
如今猛然忆起,也不知道郑烨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
毕竟她顺着桃木的气息寻找过去,进入的是崔朔的院子。况且郑烨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六岁小儿,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桃花精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么多事,她其实是有些迟钝的性子——陶丽绾与黄鼠狼精都这么说过,往往是认识了许多人,发生了许多事,她在这些上却是呆呆愣愣的没有什么真情实感。可是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无论时过境迁,一直都是牢牢扎根钉在她心底的。
那些过往的记忆就像是许多颗埋藏在她心中的种子,只等待源源不断的情感化作甘露流淌其中,滋润心田,培育种子,使其生根发芽。
很多事情,很多人,很多情感,她都是后知后觉去学着理解的。
就好比已经死去了的、对她很好的郑岚。
想起郑岚,桃花精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杯盏,不想没注意控制力道,“咔嚓”一声响,杯具竟直接碎裂开来。
在因为崔朔的进入而寂静无声的茶馆内,这道短促的声响实在突兀,令一众人侧头看向源头。
崔朔也不例外。
方花零猛地从凳子上蹦起来,捧住桃花精的手边吹吹便叫出来:“啊呀,小桃你没事吧?疼不疼?快让我检查检查有没有碎片进手里。”
桃花精坐着,被站着的少男抓住手,尽管少男已经最大程度上弯下了腰,她仍旧不等不略微仰头,身子倾向一边的少男。
她皮糙肉厚,没什么事,刚想抽回手,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另一边的胳膊便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给握住了。
“陶姑娘!”崔朔满脸不可置信望着眼前讶异扭回头看过来的女孩,瞳孔剧烈震颤,嘴巴张了半天,喉结滚动,无法再吐出一个字。
方花零确认了女孩没有受伤后终于松了一口气,注意到另一边的崔朔后,圆圆的眼睛瞬间沉下来,转了转,不动声色绕到另一边隔开男人,单膝跪地,捧起她另一只手在眼前细细查看。
女孩面色不自然地撇过了头,她眨眨眼,又低眸刻意去看蹲在地上的少男,总之就是不愿意看被方花零推开的男人。
她低头时,那缕垂在脑后的头发跟随着主人的动作晃了两下,崔朔只是深深凝望着那一缕属于她的发丝,仅仅一瞬就克制地收回了视线,敛眉不语。
桃花精不愿被这么多人瞧着,捏了捏方花零的小指,少男便会意,以半拥的姿态阻隔众人视线,护着她前往楼上的包间。
崔朔则是亦步亦趋跟在二人身后,反手关了门,继续向前的步子陡然顿住,而后猛地转身面向紧闭的房门。
方花零余光扫过男人的动作,在女孩坐下后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说道:“我与小桃是清白关系,表兄莫要误会。”
“误会?”桃花精疑问:“误会什么?”
方花零一噎,面对女孩单纯不含一丝杂质的视线,顿时为自己先前的小心机感到羞愧,扭捏着不知如何作答,崔朔在此时上前来,抱拳行了个礼:“陶姑娘。”
桃花精心想自己在凡间待了那么多年,怎么与人打交道的能力还下降了呢,暗暗给自己打了个气,转头正视男人,浅浅挥了挥手:“崔朔,好久不见了。”
男人听到这话,才终于真正抬起头来直视女孩,原先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眸中恰如冰雪消融,春暖花开,温和有礼,正视她所认识的那个崔朔呀!
于是她真心笑出来,起身走过去抱了一下男人,他很高,宽肩窄腰翘屁股,身材正如那张脸般是一等一的好。她只稍微搂了一下男人劲瘦的腰肢,就松开胳膊,拍了拍他的肩膀,把男人拍的往后趔趄的一步。
她再次说了一遍:“好久不见了,崔朔!”
女孩明媚的笑容宛如六月高挂的烈阳,简直叫人难以直视。崔朔还没从方才女孩的忽然靠近中回过神来,此时骤然对上她亮闪闪的眼眸,像是被烫到般,吓退了一步。
桃花精摸摸鼻子,没搞懂男人的态度。
她说的好久不见只是客套话,但对于凡人来讲,六年的时间好像已经很久了,莫非他已经把她忘个差不多了?
不对不对,看男人的样子也不像是不认识自己呀?
她向方花零投以求助的目光,少男脸色有几分复杂,接收到她的意思后缓缓走过来,略微侧身将她半挡在身后,“没想到表兄也认识小桃。”
“小陶......小桃......”
崔朔低声呢喃了两句,方花零只以为男人学自己的称呼,为此有些不快,可桃花精却奇异地意识到,崔朔所说的两个发音相同的名字,应该是不同的字。
男人忽而勾唇一笑,他此刻笑起来完全不见方才在楼下时骇人的模样,只叫人觉得是个温雅的将军。话说回来,这人虽然奔赴战场杀敌近十年,手上大约也沾了无数人的鲜血,私下里却丝毫没有煞神的气息,大约是因为他有一双平和如玉的眼眸。
桃花精不认为在小世界的六年是一段悠久的岁月,但是对于男人而言显然不是这样。她一时间分辨不清崔朔对待自己是何感情,究竟是旧友还是奇怪的陌生人。
似是察觉出来她的心思,男人眼角染上笑意,走近了些许,但还是与她保留些距离,薄唇轻启,嗓音温厚:“好久不见,陶姑娘。”
方花零永远挂在嘴边的悠悠浅笑逐渐消失,他眼神晦暗地看了一眼崔朔,心中既惊讶又觉得讽刺,他这个表兄少年时期就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成日里冷着张脸能吓跑离他二里地远的人,前年回京过一回,更是吓得他祖父当场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还有笑成个傻子的时候。
呵,同样是男人,他如何看不透崔朔对小桃姑娘的心思,真是厚颜无耻,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有脸往小桃姑娘身边凑?
他心下鄙夷,眼底直白的恶意更是藏也藏不住。
而崔朔眼里心里却只有思念多年终于得见的女孩,哪里会注意到一旁醋意满天飞方花零,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度过这六年来的大漠风沙的,也无人得知每个冰冷刺骨的夜晚,他到底是想着什么才熬了过来。
六年前不告而别——甚至称得上突然消失在这世间的女孩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饶是向来果敢狠厉的男人也不禁开始犹豫不决,惶惶不安,怕此次一见还是大梦一场,更怕女孩早已经忘记自己。
所幸她还记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