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弓送达的第二日夜,秦灼终于高抬贵手,去剥那盏荔枝。
暑天溽热,大部分荔枝已经沤烂,汁水像洗胭脂的热汤,酸气四溢。秦灼挑拣半天,终于找到一粒尚可的,用指甲剥外壳时,听见走道尽头的脚步声。
这一会,廖东风已站在牢门外,竖二指敲门三下,“庶人殿下,秦将军有请。”
秦灼不理会,荔枝脸上的红渍黏了他一手。
廖东风冷脸道:“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秦灼这才听见话一样,问:“将军请我做什么?”
廖东风皱眉,“请你宴饮。”
秦灼欣然道:“鸿门宴,断头饭,可是死前第一快哉事。”
廖东风不接话。
秦灼掸掸衣袖,抚一下,粗麻囚衣的褶子又立时皱起来。秦灼道:“廖掌师不会打算叫我这副形容拜见将军吧。”
廖东风尚未开口,秦灼已笑道:“我要和秦将军一同入席,若掌师觉得我这一身糟腐气不会冲撞,也可以。”
廖东风竖眉瞠目,半晌,一挥衣袖,叫道:“来人!给他打水洗澡!”
他抬步要走,秦灼冲他背影喊:“干净衣裳!廖掌师,有劳了!”
廖东风甩袖快步离去,不知嘴里咕哝什么。
秦灼手捻那粒新剥的果肉,忽地一笑,将它放在那座锦绣丛般的荔枝山顶。
***
秦灼迈入堂间门槛时,秦晟正援火点灯。
火折子一燃,把他一张面孔点亮。灯光柔和了骨骼线条,秦灼远远望去,有点像看自己的脸。
这一愣,秦晟已经落下灯罩。骤然暗淡的光辉里,丁点血缘痕迹泯灭,他又变回那个冷冰冰的青年将军。
他不看秦灼,提酒壶倒满两只酒盅。
秦灼不等他邀请,自行提步从对面入座,将面前的酒盅端起来。
那只手苍白,修长,拇指淡淡戒痕,指尖微微皲裂。
秦晟目光顺着手掌,鞭子一样缠上他的手臂。爬过白衣袍,长蛇般绞紧秦灼喉管,最后在那张可怜可恶的笑脸边嘶嘶吐信。
秦灼凑在酒杯边一嗅,又放下,“好酒。只是秦将军,干吃酒水不过牛嚼牡丹,你这偌大家业,连些佐酒之物都吝惜么?”
秦晟叫了人,问秦灼:“想吃什么?”
秦灼想了想,道:“我在长安时,同人吃过一次合欢饼,味道不错。”
秦晟扭头看向侍人,“听见了。”
侍人垂首应是,掩门退下。
案上一只玻璃盏,满满的鲜荔枝。秦晟取一只小碟,缓慢来剥。他不是惯常做这些事的人,果肉有些浅浅的小坑。秦灼忽然想,若是萧恒,得比他麻利许多……
秦晟突然问:“这些年怎么样?”
秦灼一愣,旋即道:“和你听说的大差不差。”
“腿彻底治好了?”
“好了,能蹿能跳,比之前还强一些。”
“温吉呢?”
“哦,你没再见过她。长成大姑娘啦。”
“没说亲事?”
“自己找了门亲,就是牢中撞柱未遂的那位小陈郎。现在女孩子的眼光。”
“陈子元……我记得他,从前给你饮马。”
“现在也给我饮马。”
“后来贴身去伺候你了。我常在白虎台见着他。”
“照顾我。”秦灼纠正。
秦晟不置可否。
他手中没停,手边荔枝皮积了不少,小撮儿的落红堆。秦晟又剥出一枚荔枝,进步迅速,果肉光洁无痕。他说:“现在还有人照顾你么?”
他这话说得模棱,奇妙的是,秦灼竟瞬息捕捉到他语中所指,笑道:“这事儿,你应当也听说了。”
“对你好?”
“不赖。”
“不娶老婆么。”
“人家我管不着,自己么……说了也不算。”秦灼一笑,“譬如现在,我就算有娶妻的打算,不也没命点这个花烛吗?”
案头轻轻一响,秦晟将那只荔枝碟子推给他,“你死了,他待如何?”
秦灼不动那碟子,笑道:“人心隔肚皮,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虫。不过他要点脸,还做不出新丧立娶之事。”
秦晟脸色不好看了。
他一露相,秦灼笑得更深,“瞧他如今对我情根深种的样,还真说不准挥师南下,替我报仇雪恨。”
他手指一瞧酒盅,叮当一声。
秦灼笑道:“毕竟,杀夫之仇么。”
秦晟看着他,“你倒反以为荣了。”
“招人喜欢也是本事。”秦灼道,“我素来如此,晟郎,你最知道不过。”
秦晟双唇紧抿,脸上翻动红白之色。少顷,他沉声问:“你到底来做什么?”
秦灼道:“羁旅之人多年漂泊,想家了,回家看看。”
秦晟手臂一振,从案底捉起一物,砰然拍在案上。他气息起伏不定,落日弓横亘二人之间,弓弦在掌下微微颤鸣。
秦灼仍笑道:“没试试?你那兄弟是个不中用的,但若你用,总能趁手。”
不待秦晟开口,他已侧首一笑:“问我什么,为什么要这么陷害你?还是陷害你之后还有什么图谋?哎,晟郎,你也晓得,不过是徒费口舌。我如今命悬一线,但我妹妹还在生天,我自然什么都不会说。你真担心,不如就弄死我。”
秦晟攥紧弓身,骨节发白。
秦灼安抚般握了握他的手,黠然笑道:“你瞧,晟郎,你看不透我,我可知道你呢。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虽会低眉顺目,情绪却写在眼睛底。我甚至不用瞧你的眼都知道,你要杀我,和我要杀你一样。”
说到这,秦灼叹一声:“你是个好心肠的,你父若得我的尸首,必得五马而分,喂给野狗作食。”
他眼皮一展,柔声道:“晟郎,我要求你一件事。我生前已然辱先辱身,死后,叫我好好的入土吧。我想傍着我阿娘,她在哪里,你知道。”
秦晟不是他的情人,从没领会过他千回百转的口蜜腹剑。但他是个将军,已然在那甜蜜陷阱之下窥见森森剑光。
门外隐约立着人影,头戴笼冠,看上去是个内侍。
他虽奉旨来押解秦灼,秦善却不放心,仍要派高三惠监视他。
虽如此。
片刻后,秦晟从秦灼掌下撤回那只手,说:“好。”
秦灼端详他许久,喟道:“你是个好人。”
他问:“糕好了吗?我想吃糕。”
秦善也看向他,目光中包含许多东西,那是他不愿为道、秦灼也无心窥探之物。半晌,他扬手拍了拍掌。
房门应声而开,侍人手托漆盘,奉盏入内。糕饼乳香腾腾,却已凉了一半。
秦晟端过盏子,放在秦灼面前,正和那盏荔枝比肩而坐。
秦灼十分怡然地拈糕来嚼。
他吃得很斯文,几乎听不到咀嚼声,这是文公给他养成的规矩。灯罩上美人暧暧,桃腮微红,一旁秦晟面阴如水,一动不动地盯着秦灼。
饼虽半凉,但馅料细腻,饼皮粉糯,显然出自名厨之手。但秦灼卷过舌尖,总觉得欠些什么。
最后一口咽下,秦晟递给他帕子。秦灼接过,微微一滞。
……是了。
这双手。
没有环首刀磨起的茧层。
秦灼慢条斯理地先擦手指,再是嘴角,放下帕子,端起酒盅。
佐酒之物已尽,到了上路的时候。
秦晟看向他。
灯下,秦灼发如鸦羽,松松披拢脸侧,一棱眼波投来,竟有些动魄惊心之意。
他歉然笑道:“抱歉晟郎,我还有心念之人未见,暂且舍不得死。”
语落,秦晟猝然起身,伸臂捉向他。
比他更快,那杯毒酒迎面泼来。
秦晟侧身一闪,顷刻间左臂一撑越过案去,将秦灼挟在胸前,手按腰刀正要出鞘——
突然,有什么东西顶在腰侧。
秦灼在他臂膀桎梏中缓缓转身,退步撤开距离。
一把虎头匕首,随他脚步抽成长剑。
这样的速度和力道,绝不该是一个重伤初愈之人。
秦晟手腕微动,秦灼抬剑指上他咽喉,渐渐上滑,用剑锋抬了抬他下巴,“晟郎,我相信比起死,你更不想被挑断手筋。”
秦晟手臂垂下,叹道:“你如今拿我,和当初拿廖东风有什么区别?你的手下尽在狱中,是时还不是二次弃剑受缚?秦少卿……少公殿下,我留给你自尽的体面,你别自己踩在脚底下。”
“多谢好意。”秦灼看向他,“但秦将军,我当初为什么要弃剑受缚呢?”
秦晟双目一睁。
眼前,秦灼笑如春风,“咱们这么大的动静,竟没有一个人进来瞧瞧,你不觉得奇怪吗?”
门外,远远传来叫喝厮杀之声。或疾奔或退避的脚步声杂乱,利刃割开皮肉的同时也破开惨叫,溅在门窗上无数血花。月光穿过窗上鲜血,淡淡洒在秦灼颊上,匀开一抹虚无的血色,他一笑,便像一层厉鬼般的艳光。
“晟郎,”秦灼柔声叫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我落此圈套,就是为了等你呀。”
他们动作间打翻盏子,荔枝一个一个滚下案去,汁水血水般蜿蜒到秦灼脚下。等糕饼彻底冷透,门也被自外打开。
头一个闯进来的是所谓撞柱寻死的陈子元。
他额角的确带了伤疤,身上却戴了甲,跪地向秦灼抱拳,“虎贲业已齐聚,铜铁司亦在掌握,请殿下传令!”
秦灼颔首,“秦晟麾下如何?”
“尽数受缚。”
“本州府衙呢?”
“州令已奉官印军印,愿为殿下驱策。”
秦灼笑道:“这几天兄弟们受累,传我号令,分批休整。叫正康带人清点府库,军需辎重分发将士。鉴明去安抚百姓,他惯会讲场面话。你么,你去瞧瞧伤,给温吉写信,叫她按计行事吧。”
陈子元垂首应是,拍拍盔甲站起身,下巴指了指秦晟,“殿下,这位呢?”
秦灼说:“先给长公子去刀。”
陈子元哎一声,快步上前挂了秦晟腰刀,将他上下摸索一遍,确认无有武器。秦灼这才放下手腕,将虎头匕首插入靴边。
陈子元从香案上捧过另一把给他。
秦灼接过,拔出鞘看了看,“我要宴请长公子,先摆宴三天。”
陈子元纳闷,这又是什么路数。他也不多问,会秦灼之意,掩门要走。
“哎,”秦灼叫他,将酒壶递过去,“换壶能吃的酒来,再拿两个新盏。”
房门重新合上。
秦灼整衣坐下,抬手邀他,俨然已经主客颠倒,“晟郎坐。”
秦晟一动不动,“你怎么做到的?”
秦灼拾一枚荔枝剥,“我有内应啊。”
“苏明埃?”秦晟冷笑一声,“他不过一小小都尉,又身陷囹圄不能自救,哪来这么大的本事偷天换日,将整个铜铁司一举拿下?”
秦灼说:“你猜。”
一张沉脸对笑颜。
不多时,房门重开,门外血迹已清洗干净,酒肉也已奉上。秦晟冷冷看向他为自己添酒的手,道:“要杀便杀,不必费此功夫,我也不会交待任何事。”
秦灼笑道:“忒高看自己。你知道的东西恐怕还没我知道的多。”
他放下酒壶,继续剥荔枝,“我不杀你,晟郎,我还要放你走。”
秦晟眉心拧紧,“你究竟打什么主意?”
秦灼有些莫名,“我只是要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你父鸠占鹊巢近十年,太久了。”
秦晟嘴皮一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说什么?秦善是君你是臣,以臣刺君是为谋逆?对秦灼讲这套说辞,半点脸也不要吗?
“你是明理之人,怎么做,自己好好想想。”秦灼道,“也不必琢磨如何破我的局,不管你是生是死是逃是反,我都有法子,叫秦善死无全尸。除非你现在弄死我。”
他惋惜道:“可惜晟郎,鱼俎已易,良机已失。”
秦灼站起身,这次轮到他将碟子推到秦晟面前,说:“我给你三天时间。往后怎么办,你自己做主。”
他拾帕擦指,摸出虎头扳指戴上,将那团织物一丢,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