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做失人心的事』,商少說的這句話,是個關鍵,這確實是尚族一直存在的問題。
子繻想了想,問道:『臣僕現在做的事,也傷害了摩族人,他不是也做着失人心的事嗎?前兩日,已有成千上萬的摩族人在集會抗議了,他們也被那枝大棒打疼了。』
『摩族人被打疼了,他們還能喊疼,甚至反抗,尚族人能嗎?』商少又啜了口茶。
子繻明白,商少說的『失人心』跟尚族人認為的『失人心』不同。接受傳統教育的尚族人,認為失人心的事,可以概括如下:貪財好色,貪圖享樂,生活不檢點,眼見的欺凌弱者(那些非眼睛可見、存在於意識中的,因較難發現,只能當不存在),再有就是,說話不夠正氣凜然,這一點在尚族人眼中也是非常重要的。
可是這些臣僕全犯了。依尚族人的標準,他是做盡了一切失人心的事情,沒有例外,就連說話,也是流裏流氣地信口開河,想怎麼說就怎麼說,說完又不算數,像小孩子玩泥沙,人品可謂奇劣。這樣的人,卻被摩族人推舉為首領,實在讓尚族人感到不解,只能說,摩族果然就是魔族,不依正路行事。
其實,臣僕越是不靠譜,尚族就越有機會與摩族那班棄兒們結成同盟,大家同樣受到摩族的欺負,理應站在同一陣線反抗,理應如此。尚族已經表明絕不屈從,可那班魅界的棄兒們就是不敢離摩族而去,摩族給他們一點點好處,他們又撲過去抱臣僕的大腿。無他,一為利益,二是與尚族理念不一致,不敢貿然轉向。
子繻在三界往來,自然也了解三界之內不同部族的價值觀。魅界部族的理念多與摩族接近,他們較注重人的天性,會為維護自己的天性而爭取;而尚域的族民則慣於由一位如神一般的首領帶領,他們慣於壓抑天性去服從,否則就沒有了安全感,不知道該如何生活。這樣的差異真的很大。
魅界族人仍然懷緬着與摩族以往十分合拍的美好時光,他們或許還不相信臣僕首領會對他們立狠心,下狠手,又或許另一邊的河岸對他們來說充滿了未知之數,不知是福是禍,所以都抱持着僥倖的心理,希望往日重來。
『那就要看摩族人能忍受這個臣僕到什麼時候了,他做得實在太爛了。』子繻用了一個他不常用的詞語,回應商少之前的問話。
『什麼太爛了?是果子嗎?』
這時從門口傳來一把嬌俏的聲音,商少與子繻同時抬頭看向敞開的大門,其實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誰了。
薇思背着手洋洋得意地走進來,眼睛笑瞇瞇地彎成了腰果仁。
『來了就只知道吃,爛了的果子你還要吃嗎?』商少打趣她道。
『在你這兒怎麼會有爛果子?你的好東西多着呢。』薇思笑道,然後轉向子繻,『孫子你也來了,這也太巧了。』
之前在商少面前,薇思會稱呼他為『子繻兄』,現在突如其來的一句『孫子』弄得他有些措手不及,便支支吾吾地應着:『嗯,是的,真巧。』
薇思在子繻對面坐下,向他燦然一笑,說道:『只要有人比他爛,他仍然是人心所向。』
子繻這時才能如常地向她微笑。
等薇思就座,商少讓管家把新鮮的桃子拿過來,這個小饞貨上門就是要吃好東西。
管家用托盤端來三個大桃子放茶几上。商少拿起小刀親自給他們切桃子,切開之後把桃核剔出,再將桃子切成小塊,裝入一個天青瓷盤中,還擺上兩把小巧的銀叉子。商少一套切果子的功夫相當嫻熟,一看就知道沒少做。
薇思和子繻目不轉睛地瞧着商少的操作,直至商少把裝着桃子的瓷盤推到兩人面前。
『好了,請你們嚐嚐,這是薇思的師父昨日送來的。』商少放下小刀,說道。
聞着桃子散發出的甜絲絲的香氣,薇思湊近盤子,閉着眼,深深地吸了兩口,才舉起銀叉子,毫不客氣地叉了一塊往嘴裏送,還把它含在嘴裏,享受齒頰留香的感覺,然後才慢慢咀嚼,一邊吃一邊含混不清地說道:『真甜!味道好極了!師父有好東西都送到你這兒來。』
商少和子繻忍不住笑起來,商少道:『送我這兒來不也是孝敬了你,你還有意見呀?』
『沒意見,你對我比我師父還要好。』薇思說着又連吃了好幾塊,才肯放下叉子。
子繻正品嚐着桃子,薇思發現了茶几上那顆被商少剔來的桃核,她伸手拈起來細看,自語道:『這桃核也如藝術雕刻的一般。』又抬頭望向商少,問道:『這桃子跟平常的不同,是哪裏出產的?』
商少一笑,答道:『生天。』
『生天?是生天部族?』薇思好奇道。
『正是。』
薇思瞧着桃核,似想到了什麼,突然俏目瞪圓,笑道:『啊!有蹊蹺,有蹊蹺。這桃子是我師父對你的祝福,我猜到了!』
子繻聽她如此說,想了想,也心領神會地笑了。
『吃了你的桃子,我也祝你平安康健,化險為夷!』薇思拱手對商少說道。
『好,吃了嘴甜。』商少笑道,『這桃子的產量非常少,你們知道它的來歷嗎?』
子繻與薇思搖了搖頭。
商少說道:『據說在許多年前,生天部族有兩個相鄰的大宅院,我們姑且稱他們為東鄰和西鄰吧。兩宅本相安無事,後來東鄰在宅子的北面種了許多的臭香果樹,臭香果成了他們的一種食物,產量漸多,東鄰就把臭香果拿出去賣,收入很不錯,西鄰也成了他們的客戶。』
商少頓了頓,『可是,臭香果樹有一樣令人煩惱的缺點,就是,只要一吹東北風,果樹的氣味,還有它的花粉,不遠不近地,剛好全飄到西鄰去了。名叫臭香果,是因為它的樹和花粉氣味都很難聞,刺激性很強。這下,西鄰人很不滿,幾經交涉,東鄰都無意改善這種情況,東鄰人認為,這不是他們能控制的,他們更不會把臭香果樹砍掉。』
子繻和薇思聚精會神地聽着。
商少續道:『終於有一天,西鄰的人忍受不住了,有個莽漢趁着夜晚潛入東鄰放火,他要把臭香果樹全部燒掉。果樹的範圍其實只佔了東鄰面積的一小部分,可是火乘風勢,波及宅院裏的屋子。東鄰的人都跑出院子,有些人忙着救火,有些人看着熊熊的大火心裏害怕,帶上財物和家人就想奪門逃跑。』
『東鄰的大業主一看這情勢就生氣了,他氣那些人不幫忙救火,只顧着逃跑,於是調派一部分救火的人守住出入口,並且把門都鎖上,不讓任何人進出。被困住的人十分恐慌,可越想逃,把守的人就越是想盡辦法阻止,他們對想逃跑的人出言謾罵,甚至動用武力。』
『好可憐啊!』薇思皺眉哀呼。
『當時颳的是東北風,火勢很快就蔓延到西鄰,西鄰的房子也著了火。西鄰也出現了同樣的情況,宅院裏的人,有些英勇地救火,有些慌亂地逃命。西鄰的大業主並沒有像東鄰那樣阻止人們逃跑,大業主只是不斷地呼籲人們留下來救火。』
『後來呢?』薇思問道。
『經過努力撲救,再加上一場天雨,東西鄰的火熄滅了。你們知道兩個大宅院災後的情形是怎樣的嗎?』商少問道。
子繻思索片刻,答道:『兩邊的傷亡和損失都非常嚴重。東鄰能夠保存的房子財物會多一些,可人員的傷亡會比較大。』
商少點了點頭,說道:『是的。因為東鄰救火的人比較多,房子和財物有一半以上得以保存,可傷亡的人數卻是過半。他們有被燒死的,有被煙熏窒息的,有毆鬥致死的,有從高處墮下而死的,有越牆被打死或摔死的,總之,人間煉獄,觸目驚心。』
『啊!』薇思驚呼了一聲,『那麼西鄰呢?』
『西鄰因救火的人較少,房子大多被燒毀,可他們逃出來的人卻很多,傷亡很少,有些逃命的人還把部分輕便的財物帶了出來。』商少說道。
『真是不幸之中的萬幸。』子繻鬆了口氣。
『東西鄰都同樣遭受了嚴重的災害,可結果卻是大不相同。』商少道。
『對,造成巨大災難的並不是災害本身,而是人的選擇。』子繻道。
『就是這個道理。不過,東鄰大業主的家族把這場災難全歸咎於西鄰,要他們血債血償,並且譏諷西鄰人,失去房舍是他們咎由自取,是蒼天有眼。』商少道。
『這太可悲了!』薇思說道。
『倖存的東鄰人得到了一些種子,他們把種子撒在被燒毀的臭香果樹園裏,後來長出了果子,他們管那些果子叫做『桃』,意味深長。』商少說道。
『在生天部族出產的桃子,』薇思已轉悲為笑,只見她用手掌托着桃核,問二人道,『你們看,這顆桃核上面有幾個孔,還長出些細絲來,你們猜猜又是哪個成語?』
商少和子繻瞧着她調皮的樣子皆搖頭失笑,『古靈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