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一带,关于六月雪的流言不少。
有人说它是山神本体,只在六月绽放。风和日暖时,远看像是祥云飘落山间,可化瘴气。
可一到夜晚,那神树又会变一番模样。枝头散发的神秘异香,会引来鬼祟朝拜。从前常有半夜经过的人,自称听到似哭似笑的癫痴笑声。
若还有耐不住好奇偷看几眼的,便能看到婆娑树影下,隐约一道白色人影,手执长绫迎风而舞,身姿曼妙令人遐想。
可惜那并不是众人想象中的天仙下凡,当地人更是谈之色变,只因那白影一旦出现,便是暗示他们是时候上供活人血肉,以抵消将要降临的灾祸。
久而久之,庙里供着的那位,人们常私下称之为血食君。
这边,江乐鹿听庄啼说自己已有了解药着落,再看看她那一身伤,心里顿时有了猜测。
“原来你之前是去替他寻药去了?”江乐鹿不动声色扯回自己的衣带,似是随口问。
这寒冬腊月的,想要催生六月雪开花,唯有用妖魔血灌溉,直到它餍足为止。
那妖树谈不上厉害,但要是被缠上,也让人头疼得很
“顺手罢了。”庄啼觉得他的语气有些怪,具体却说不上来。
言语间,一只青雀自外头飞来,稳稳落在庄啼肩头。
口中衔着的花枝,一簇簇花朵繁密烂漫。
正是六月雪。
小雀似乎本是个话痨,现在衔了东西,叫唤不得,只能拿爪子在庄啼肩膀上扒拉,像是抱怨她说走就走,竟然不等自己。
庄啼微微拧眉,似是也觉得它闹腾,伸出手指在它脑瓜上轻轻一弹,语气不快:“说了随便挑一枝便好。你非要去挑那顶上最好的,真以为让你借花献佛呢?”
小雀被弹得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来了脾气,打死不肯再将花枝递到庄啼手中,转头绕着江乐鹿献起殷勤来。
江乐鹿有些犹豫,这花枝毕竟是女主费了功夫取来的,自己白白拿去,似乎不妥。
难道那句借花献佛是对自己说的?
江乐鹿开始反思,自己什么时候又成了她和主角play的一环。
他听到,庄啼不咸不淡问了句:“为何不拿?你之前不是说他是故人之子么?那便救。”
故人之子?
江乐鹿微微一愣,没想到当时随口胡诌的一句话,她却当了真。
瞧这舍己为人的,从前也没见她对谁这样大方。
江乐鹿斜着眼扫了眼庄啼的伤,心口像是堵了团气,又有些酸溜溜的。
这还是只是见了云穆清几面的情况下。日后一拍两散,多半更是要死要活。
江乐鹿克制不住地想到庄啼的结局。
就凭这些日出生入死的交情,他觉得自己多少应该提点一下对方。
江乐鹿不动声色道:“不过,吾曾替你算过一卦。那人是你命中一劫,更不提他是修仙之人,定会对你不利。”没有被系统打断,他才放心往下说,“仙家那些道貌岸然的名门正派,多的是对付异族的手段,轻则将你剥皮锉骨,重则将神魂贬于九幽之地……”
江乐鹿说得口干舌燥,瞥见旁边有只碗,想也不想就端了起来,余光观察庄啼的反应。
“那便不给。”庄啼答得利落,却像是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可下一秒,怀中一空,冷风倏得灌进来。
江乐鹿麻利将那花枝收好,神色认真对她说:“不过,那小子也并非忘恩负义之人,何况你此番救了他。”
他心想,女主如今虽才十五岁,正是有力气和手段的年纪。他暗示:“只需略施小计,定能令他对你死心塌地……”眼看庄啼神色越发复杂,江乐鹿想起书中,主角爱对后宫妹子常说的话,硬着头皮往下说:“……命都给你。”
庄啼很不给面子,听完了只是鄙夷道:“净给些没人要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蹙眉道:“你在喝什么?”
“……”江乐鹿低头看了一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喝得是江生白递过来的那碗黑漆漆的玩意。
此地被瘴气污染严重,很难找到干净的水源。这水估计也是外面那条黑河中取来的,混着汤圆漏出的馅料,仍然寡淡。
江乐鹿脸色有点不好,见庄啼朝他伸出手,默默把碗藏到身后:“毒药。”
不知怎么,他竞有些心虚。
“怎么,想抢?”
玩笑般的语气,本意是想逗逗对方。
他的目的也确实达到了,他看着庄啼缓缓勾起唇角,却像是气极而笑,失去鲛绡掩饰的容貌极尽妖冶,更衬的眉目冰冷,似朵散发着寒气的牡丹花。
即使目不能视,隔着一尺之距,那黑河水散发出来的魔气,张扬浓烈到不容忽视。
“自然不是。我只是惊讶,大人一心修炼,两耳不闻窗外事,竟……连这黑河水的传闻也不知吗?”庄啼眸色不知何时变得黑而沉,指尖摸索着探入江乐鹿衣襟,顺着胸腹紧致的肌理一路向下,“这水是寂族血液所化,说是能让男子如女子一般生育。”
无他,只因那寂族是出了名的子嗣艰难。即使是繁衍□□,也不似其他妖族荤素不忌,众目睽睽下也能旁若无人寻欢作乐,而是喜欢遁入雪山或深海等无人之境,通过一场比试决出胜负,来选出足够强大的伴侣。
这黑河水便是用于双方都是男子的情况下。获胜一方往往会趁对手筋疲力尽之时,咬去其雄性|器官,再逼迫其喝下黑河水。
归根究底,一切都是为了部族得以延续。
江乐鹿听得眼前一黑又一黑。
许是错觉,身上被庄啼触摸过的地方,也十分应景地泛起隐隐的酥麻。
男人的生子药……
这个世界终究癫成了他意想不到的样子!
江乐鹿猛地后退一步,惯于扮作阴狠亦或是从容的面具,被扯开一个口子,露出少年的窘迫。
“大人非要将这水说成是毒药倒也不错,不过想来,寻常穿肠毒药,是比不过女子生子之痛的。”庄啼不紧不慢收回手,脸上没什么表情,“所以,刚才果真有人来过?”
庄啼眯了眯眼。
二人落水之时,他仅能靠相连的红线感知对方的存在,为此在江勒鹿身上多叠了几层避水咒。黑河底冰冷彻骨,到处是漩涡和暗流,或许后面还有不知死活的人前来纠缠,但他心底仍是的失而复得的庆幸。
直至方才。
只这片刻的工夫,竟就有人趁虚而入吗?
庄啼想起在踏入庙中的一瞬,扑面而来的气息,朗月清风般疏淡,裹挟着若有若无的敌意。
那人的修为显然在他之上。
放出的灵识没有发现第三者的存在,像是隔空传来的声音也听不真切。
庄啼握着匕首在活鱼身上比划,神色多了几分莫测。
是他舍命将江勒鹿带到这间破庙,不求回报替他取回想要的药。
在他唯恐满身狼狈会被视为轻浮,特地去水边边修整仪容的时候,自己费劲心思的人,却与旁人相谈甚欢。
似乎还被透露了了些不好的东西。
无非是关于他那些耻辱而肮脏的过去,江勒鹿身体中那崭新的灵魂,原本也知道不少了。
庄啼麻木地想,同时克制不住恶劣的念头。
——全部知道又怎么样,同情?亦或是厌恶?
横竖到了床上,那些多余的情感也不过是起到微妙的助兴作用。若是那人被压在榻上,脸上多半只会剩下羞辱和难以置信,亦或是怒不可遏。
无论哪种,都只会令他更兴奋罢了。
何况,他还喝下了黑河水……
另一边,从江乐鹿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手里抓着条鱼就开始发起呆来。
连带周围的气氛,都变得有些诡异。
江乐鹿心想,莫不成是顾忌鱼是从黑河中捞出来的,想吃又无从下口。
两道灵光从他手中飞出,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将庄啼带回的那两条鱼开膛破腹,除去内脏迅速冷冻,最后将其挂在江生白留下的红线绳索上,静待自然风干。
“那些有的没的,等吾回来再说。你且待在这里不要动……等吾去寻些吃食回来。”
——就这样略过了有关江生白的话题。
无法解释是一方面。
如果可以,最好庄啼永远不要知道江生白的存在。
他想起那个光风霁月的背影,以及宁王那老态龙钟的凄苦的脸。非要选一个当爹的话,当然前者更容易让人接受。
只是可惜,和原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江乐鹿随手掂了掂花枝,数不清第几次打量外面的天色。萧檀婴身边那只鹰,身上有他的灵引,想来很快就能寻到他和云穆清。灵力注入花枝,随手一挥便是一道结界屏障,范围迅速扩大覆盖整座庙宇。
这具身体的法力已经恢复了大半。江乐鹿之前以为是那黑水的疗愈作用,并没有放在心上。眼下施法时灵力运转周身,他才明显察觉到异样。
每一缕流注丹田的灵力,都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力量所吞噬。
……难道那黑河水真有庄啼说得那么邪门。
江乐鹿不敢往下想下去,快步出了门。
明媚阳光下,庙外六月雪开得繁盛,江乐鹿走得匆匆忙忙,踩碎一地的花瓣,却忽然注意到,树后有个鬼影闪过,远远望来的赤红双眼,似火红灯笼。。
江乐鹿步伐短暂地停顿了下,微微侧首。
庙门之内,庄啼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长跪在地,双手合十。收敛了艳光的凤目秀长,宛若工笔绘成,沉静无波。袖中鲛绡缓慢飘扬,似飞天的披帛。
似乎是打算拜那尊神像。
就是没把握好角度,只拜到两条冻鱼干。
“……”算了,随她去。
江乐鹿叹着气收回眼。
他望向虚空中的某处,忽然自语般轻声道:“从前的事,有江生白保你,我也不便多作计较。但这回,你可要把她看好了。”
“苏晴。”
——
因有了跌落悬崖的经验,江乐鹿有生以来第一次尝试腾云驾雾,倒也算顺利。虽还有些生涩,但起码无需考虑坠机的风险。
飞过破庙前翠色浓郁的竹林,不觉间,整座鹰嘴山都在脚下。
从上往下看,那山脊被积雪覆盖,绵延向远方的群峰。晴朗日光下愈显温柔的雪山轮廓,衬得那绸带般萦绕山间的黑色河流越发幽暗深邃。
再一次得,他想起庄啼口中的寂族。
原著中,他们青睐雪山,将雪山视作是神圣的埋骨之地。死后会将毕生功法融作传承的骨血,一点一滴汇聚成河,在数百数千年间的碰撞奔流中孕育出全新的生命。
……他嘞个孕育啊!也没说是物理层面的啊!
江乐鹿气得险些吐出一口凌霄血,却吐不出心中的郁结。
他望着群山定定出了会儿神,听不远处云霄间突然传来一声鹰唳。萧檀婴养的那只鹰飞上天空,围着江乐鹿转了几圈,江乐鹿本能地跟着它往下飞去,落在山坡上临时搭建的营帐前。
双脚未落地,便引来了来来往往不少人的注意。
他们都是是萧檀婴病急乱投医招募来的人马,光天白日下,见一人御风而来,望来的目光无不惊惧,胆小者更是拔腿欲跑。
而原本在最前头训话的萧檀婴,听见动静猛一回头,见是他,轻咳一声对众人稍作安抚,将他们挥退,便屁颠颠迎了上来。
江乐鹿开门见山道:“瘴毒的解药吾已取到,那白毛小子在何处?带路吧。”
萧檀婴自认与江勒鹿两年未见,这次难得没有外人在场,心中本有千言万语要说。怎料他家师父一开口,却是询问一个素不相干的人,心中难免失落
但他素来拎得清,知道眼下不是时候也没有多言,只是带路的时候,整个人都蔫巴巴的。
江乐鹿由他引着,刚走了一段路,萧檀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缓缓放慢脚步:“对了师父,您那出门办事的小娃娃,打我们从山贼总部分开时,就没了影子。我这边搜了半天的山,到现在还没找到呢。”
江乐鹿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谁?”
“自然是您那犬子,咳,我是说……令郎。”萧檀婴下意识答了,紧接着脸皮轻抽了下,语气顿时变得谴责:“之前我便想说了。你怎能光顾着带那妖女跑,连自己的儿子都忘了捎上。”
“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