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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凡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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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观台。

徐复州躺在草地上,宽大的袖子遮住自己的脸,他不知道在这里躺了多久,呼呼的风声中夹杂进别的什么声音,渐渐向他靠近。

徐复州绷直了身体,衣袖下紧闭的眼睛颤了颤,隐约猜出来的人是谁。

长孙弦佩坐在他身边,衣服摩擦声窸窸窣窣,躺在地上的徐复州没有动作。

徐复州支起耳朵,身边好一会没有动静,只有细风在吹拂。

这股风静静地吹在两人间隔的空隙里,像刀,像纱,吹动衣襟,吹动发梢,吹得四月草低伏,吹得脚下尘飞扬,却独独吹不开这沉甸甸的缄默。好似两个人就这样被毫无状貌可言的风给拨开了。

徐复州手边的酒壶倒在地上,里面的酒淌了一地,浸入土里,掩盖在层层青绿中。

他忽然觉得庆幸,庆幸天地间还有风在吹。庆幸天地间还有点别的什么声音。

这个时候的霞光最是浓烈,大片大片的橙黄橘红渗透了半边天,托着整个天空往下压,压得人喘不上气。

山头被映衬得黑黢黢的,在两目四寸之间沉默着。

长孙弦佩在风声混杂中侧头,几次张嘴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复州,你……”

长孙弦佩朝他伸出手,徐复州避开她的手背过身,整张脸埋进臂弯里,哽咽的声音在风中再也压制不住。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徐复州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难看极了,涕泗横流,毫无形象。冷风从他身上越过,他手遮着脸,牙关死死咬住口腔里的软肉,鼻息间满是泥土的腥涩味。

他把自己蜷缩起来,说不清心里是千般难堪还是万般悔恨。

长孙弦佩又将头转回去,眼神落在前面的山头上,默不作声。

许久许久,身侧的声音消失了。

徐复州抹去脸上的泪痕,他缓缓从地上坐起来,看着远处的天际平复呼吸,而后忽地开口问:

“弦佩,你会恨吗?”

长孙弦佩张张嘴,话在喉间转一圈又咽回去。

徐复州吞下口唾沫,缩了缩脖子说:“弦佩,你怎么不说话。”

长孙弦佩捏着自己泛凉的手腕,才好似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支点,她垂头说:“也许以前会恨,但现在不会了。我已经很幸运了。”

越是见到的多,越是经历的多,越是明白人在瀚海沉浮中的幸运。

天边的光彩渐渐开始消散,后半句话长孙弦佩没说出口,也说不出口。这样的话在这种场景下总是不合时宜。

“可是,弦佩,太阳落山了啊。”

徐复州眼周泛红,水色在眼底铺了浅浅一层,先前平复的呼吸稍乱,极力克制的声音还是忍不住发颤:“怎么就……落山了呢?”

长孙弦佩垂在膝边的手虚虚收紧,哑声说:“我进来的时候看见侍卫们牵着一批新马入台,现在余晖尚存,借这片刻光景,再跑一回马也未尝不可。”

“不,不了,我今日不想跑马。”徐复州摇了摇头,他捡起地上的酒壶攥着袖口擦了擦壶身,递给长孙弦佩,“你要是愿意,就陪我再醉一回吧。”

长孙弦佩接过徐复州递过来的酒壶,仰头痛饮,酒入喉间,带着暮春冷风的凛冽,顺着喉管一路扎进胸膛。

长孙弦佩抬起胳膊擦去脸角的酒渍,徐复州拿回酒壶,闭着眼将剩下的酒一饮而下。他大口大口地吞咽,“咚”的一声,酒壶从他手间脱落,砸进草地里,徐复州喘着气躺回地上,沉寂片刻,他抬手遮住眼说:“弦佩,我醉了。”

霞光散尽了,雾蒙蒙的黑笼罩下来,长孙弦佩看不清徐复州的脸。

上观台快要闭门,侍卫前来催促,却犹豫着不敢上前,没一会另一个侍卫上前拉走他,那侍卫压低声道:“你就别往前凑了,咱们也不差这点时间,晚一会闭门也没什么。”“唉,你说……”

两个侍卫窃窃私语着走远,风变大了,愈来愈急,从高处俯冲下来,钻进袖口衣襟中,寒峭刺骨,漫天呼啸呜咽着。

徐复州遮住双眼的手脱力垂落在身侧,飘荡飞扬的发丝迷乱了他的视线,他盯着头顶上看不到边际的虚空,涩声说:“我非桂木,而是凡鸟。”

徐复州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他拍去身上的尘土,朝长孙弦佩伸出手:“走吧。”

人世间的最热闹,要随着酒醒去了。

长孙弦佩搭着他的手腕起身,两人肩膀隔着一拳的距离,在昏天黑地的静默中越走越远。

……

金玉堂,银连璧,酣来把马打。枝头空,鸟飞尽,惊去痕满泪。原是一枕槐安故,怨恨都随畅快祭。

……

...

鼓声击起,户部诸公陆陆续续退衙,长孙弦佩揉了揉酸胀的手腕,整理好桌案,便从衙署里出来。

如今天气渐暖,人身上也轻薄不少。今日早时,外面日光隐在云后面,不似往常那般亮堂,长孙弦佩觉得今天是个阴天,出门前还特意没换掉身上那件稍厚些的常服。午时太阳出来,一直到退衙,再没隐回去。眼下长孙弦佩从屋里面出来被外头的风一吹,才发觉后脊上竟出了薄薄一层汗。

她倒也没在意,拢了拢身上的衣服,一路慢悠悠地往回走,只等身上的汗消下去。

先前官粮案结案,长孙弦佩又跟着御史台忙了小半个月收尾,这事才算告一段落。之后的日子里,该上衙的依然上衙,该敲钟的依然敲钟,衙署里往来往去的人不见少,不时有人忙得焦头烂额,在几个串联起来的回廊间左脚撵右脚地奔碌,好似与之前并没什么不同。

窗外的灿阳照在案牍上,长孙弦佩心思千回百转,最后却也只从铺满阳光的文书里抠出“无常便是有常”的几个字眼。她无可奈何,唯有轻叹一声,就算是对悄然倾移的光影的回应了。

……

长孙弦佩刚回府,侍从就指了指里面,长孙弦佩了然,这是薛承策又来了。

上次她路过武华门大街,看见几个少年蹲在墙角下,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像是在密谋,就停下都看了会。其中一个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少年眉毛一横,撸着袖子要站起来,不过他才起了半个身子就被旁边的人扯回去。那人手劲大,满身花绿的少年被扯得一个趔趄,头磕在墙上,好一阵呲牙咧嘴,却硬是没发出一点声。

长孙弦佩没忍住哼笑出声,那群少年里有人冲她的方向别了别头,小声在几人中间嘀咕:“哎,你们看那儿,那人一直在看我们,刚才好像还笑了。”

“我们一群人蹲在这里,不被看才不对吧?刚才好几个路过的人都看咱们了啊。”

“别人也没一直看啊,还停下不走了,这人不正常。”

一人打断他们:“哎呀,别管这人正不正常了,爱看就看吧,先想想怎么把承策救出来。”

“对对,别忘了正事。”

几个人奇怪地看她几眼,又把脑袋扎回去。

长孙弦佩见自己被注意到了,也不好意思再看下去,她停顿一会,正要走开,没想到这几个少年先她一步离开了。

长孙弦佩觉得莫名,抬脚刚走两步又停下来,因为此时墙里面传来一道怒音——

“你要去哪?你还想翻墙跑?今天你说不出来你是哪家的顽皮鬼,就别想出这个院子!”

“我没要跑,我就是活动活动筋骨。你看,我这不就又坐回来了吗?”

这声音有点耳熟,长孙弦佩多听了会,才恍然认出这是薛承策的声音。

她顺着砖墙绕到正门前,小院木门半开,长孙弦佩曲起手指敲了敲门,院子里两个人顿时都齐齐转头看过来。

薛承策看见她眼神一亮,又很快别开头垂着脖颈遮掩自己。薛承策对面坐着的女人肩上顶着一只黄绿鹦鹉,见此站起来迟疑道:“你是……”

“打扰了,方才我在墙外路过,不慎听到院中言语,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这才前来上门。”长孙弦佩指了指侧着身不肯露面的薛承策,“是他给姑娘惹麻烦了?”

“是他,不过倒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女子捋顺耳边垂下来的头发,朝她的福了福身,声音不像先前在墙外听到的那样恼怒,模样温和有礼。

“他把我小鹦鹉身上的毛给拔了,被抓住了还想逃跑,我问他是哪家的,他还岔开话企图蒙混过去。”女子摊开手,她肩上的黄绿鹦鹉扑腾到她手掌心上,女子另一只手拉着鹦鹉一只翅膀展开,翅上羽毛杂乱残缺,小鹦鹉昂着头大喊:“冤!冤!”

她扭头斜睨薛承策,冷哼一声。

薛承策偷偷往这边看,正好对上长孙弦佩探究的眼神,那人眉头一挑,薛承策眨了眨眼,见长孙弦佩确定了就是他,也不在藏匿,他摸摸鼻子,慢吞吞从木凳上站起来。

“小孩子顽劣,让姑娘心有不快,实在对不住。”长孙弦佩见薛承策还在那傻站着,笑了笑对他说:“还不过来?”

薛承策别别扭扭地小步走过来,长孙弦佩拍了拍薛承策的后脑:“道个歉。”

薛承策看了看长孙弦佩,抱拳弯腰诚恳道:“实在对不起。”

长孙弦佩道:“姑娘不若说个赔偿,也好给他个弥补过错的机会。”

“鸟毛怎么陪?算了,我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既然这位小公子道歉了,我也就接受了。”女子摆了摆手,将鹦鹉放回自己肩上,说:“今日把他扣在这里,也算让他长点记性了。这件事到此结束,你们走吧。”

长孙弦佩带着薛承策谢过女子,从人家的地盘出来,长孙弦佩问:“你没事拔人家鹦鹉的毛做什么?”

“不是我拔的,况且是那鸟太气人。”薛承策亦步亦趋跟在长孙弦佩身后,“我今天出来玩,景胥——嗯……就是我一个朋友,他不小心摔了一跤,人仰马翻。然后突然有人大笑,他气恼地问是我们谁在笑,问来问去,问不出是谁笑了,这时头顶传来一道声音‘傻瓜,傻瓜,看上边。’”

“我们一抬头,看见墙头上停着一只鹦鹉。景胥气得跟那傻鸟对骂,他还骂不过,就绕到人家后边的小院子里抓住那只鸟拔它身上的毛,那只傻鸟吱哇乱叫,把院子主人叫出来了。你刚才也看到了,那后院的门那么小,一堆人肯定要堵,我讲义气,就让他们先跑了。”

“所以你就被逮住了,成了拔鸟毛的顽皮鬼?”长孙弦佩好笑,“那我岂不是还要夸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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