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城所有和郁濯青有密切联系的人群里,容墨唯独忘记了这个人。不过他也并不抱希望,毕竟郁濯青和谭饮相识不久,又只是短暂的师徒关系,能获得有效信息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谭饮来的那天正好是周六,容墨一个人在家练字,最近在学写赵孟頫的行书,一首《兰亭集序》写到中间段,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打开门,见是谭饮,容墨挤出一个笑脸:“来这么早。”
“嗯,容哥好。”谭饮瞧上去有点拘谨,眼神呆呆的,嘴角也抿得不太自然。
容墨揽过他的肩:“进来吧。”
进到客厅,谭饮一眼就被那面贴满书法条幅的墙壁吸引了过去,走近又看到书桌上铺着一张未完成的横卷,惊喜地问道:“容哥会书法?写得真好。”
“随便写写。”容墨倒了两杯水走到沙发旁,“坐着聊吧。”
谭饮盯着那些字,依依不舍地转过身,乖乖走近,“感觉容哥学什么都能学得特别好。”
容墨摇摇头:“我学了半年多了,每天坚持不断地练,也才到这个程度而已。可不用这么奉承我。”
“不是奉承,是真心的。我很崇拜你。”谭饮语气认真。
容墨只觉得有些尴尬,喝了口水,直接跟他步入正题:“你不是有事要告诉我吗?出什么事了。”
谭饮低下头,神态突然变得和刚才截然不同了。
容墨以为他有事相求,不好意思坦白,所以又问一遍:“你直接说吧,是不是学校那边有什么事?”
谭饮扣着手指,缓缓开口:“你…你在找郁老师吗。”
容墨一怔,立刻放下手里的杯子:“你有他的消息?!”
谭饮抬起头盯着他问:“所以,你是在找他,对吗?”
“当然!我找了他四个月!”容墨情绪骤然激动起来。
谭饮顿了顿,又问:“你喜欢他,是吗?”
容墨忽地愣住:“什么?”
“你喜欢郁老师,是同性恋之间的那种喜欢,是吗?”
谭饮的措辞过于直白,导致这个问题听上去显得有些怪异。
容墨不知道该不该回答他,低着头犹疑了很久。
“我知道他在哪里。”
直到谭饮说出这句话。
“你说什么?你说真的!他在哪?”容墨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谭饮表情镇定:“但我不能告诉你。”
容墨一下朝他扑过去,用力按住他的肩膀:“别闹,快告诉我,你真的知道他在哪?是吗?你快说啊!快说!”
“我不能说,我不能跟你说。”谭饮态度坚决。
容墨急得眼眶发红,两条手臂使劲地颤抖:“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求你了,谭饮,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要钱吗,我给你,我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你,你告诉我他在哪?好不好?你快说啊!!!!”
“容哥,我真的不能告诉你,说出来我会没命的。”
“什么没命!谁要你的命!谁要你的命你让他先来杀我!谭饮,我一定要知道他在哪,你一定要告诉我啊,我求你,我给你跪下。”容墨说完真就双膝跪地伏倒在他面前。
谭饮急忙起身躲开:“你再怎么求我也没用!我不会告诉你就是不会告诉你!你跪到死我也不会告诉你!”
容墨听到这话,抬起头定定瞪了他一眼,紧接着起身冲过去,一手扼住他的脖子,狠狠怒吼道:“那你为什么说?你为什么要跟我说!你有什么目的?还是说你是骗我的,你根本不知道他在哪!”
谭饮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挣扎:“我……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反应。我想确认,你是不是喜欢他。”
容墨盯着这张脸,突然想起从前在郁濯青家里他们一起共处过的时光,心一软,又慢慢把手松开。
谭饮抱着嗓子猛咳了几下,眼神里充满着愤恨:“你喜欢他你为什么还要跟别人订婚。”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被逼迫的!”
“不管是怎样,都是你背叛了郁老师!”
“我没有背叛他!是他先放弃我的!”容墨再次拉住他的胳膊:“是他一走了之,把我抛弃在这里,所以谭饮,你快告诉我,他到底在哪,我要去找他回来!”
“你醒醒吧!”谭饮一把推开他:“你真的能去找他吗?抛下你现在的未婚妻,抛下你现在的工作,地位,去找一个男人?你的家人都还不知道你喜欢他吧,你真的敢不顾一切去找他吗?”
容墨一刹那怅然失神,僵在原地。
他真的能不顾一切去找郁濯青吗?扪心自问,好像确实不能。
联姻已经进行到这一步,此时放弃,那他所有的牺牲都将白费,冯章胜绝不会放过容家,容颂海也绝不会放过他。
“就算你真的去找他了,郁老师会欢迎你吗?他就是因为躲避你,才逃出去隐居的吧?”谭饮句句攻心。
容墨彻底冷静下来,他意识到,如果在这个时候选择贸然前去追寻郁濯青的踪迹,那么他的结局只会是两头皆失,一无所有。
因为他最爱最爱的郁叔叔,是一定不会选择他的。
他只有变得更强大,更有本事,才可以正大光明的站到郁濯青身边,到那时“不顾一切”的“一切”也不至于能摧毁他的任何了。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容墨落下肩膀,“我难道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等?我想他啊,我太想他了……”
谭饮或许是于心不忍,站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儿后,走过去扶住他的手臂,“你要让他主动回来。”
容墨猛一晃神:“我…我怎么才能让他主动回来?”
谭饮垂着眼眸,声音低沉:“我虽然不能告诉你他在哪,但是你可以写信,可以寄东西,我…我帮你带给他。”
容墨听完立刻睁大了眼睛,回握住他的胳膊:“对,对!可以写信,可以寄东西,只要能跟他联系上就好啊!”
“我要让他知道,我在想他,我在等他,他的心总不会真是石头做的,他一定会心软的,只要他回来一次,我就不会再让他走。”
谭饮瞧他这么高兴,也不忍再说什么挫败他的话,最后只冷冷交代道:“周五,你来我们学校门口把信给我。我可能最快只能半个月过去送一次,也就是,每隔一周,你写一封给我。”
“好,好!”容墨激动地将他紧紧抱住,“谢谢你,谭饮,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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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墨思来想去,最终决定用毛笔写信,他写了丢,丢了写,被丢掉的许多张废稿不光是因为措辞不当,还可能因为某个字写得不够好看。
地上桌子上的纸团,每天被阿姨清扫一轮后,过了一晚就又会遍布出现。容墨不知道自己重写了多少张,上百上千,或许不止。
周五,国美院附近,容墨坐在车内等谭饮下课。
到了点,谭饮骑着单车从校大门出来,一时找不到容墨的车,停在路边茫然地左顾右看。
容墨按了声喇叭,他终于才愣愣锁定方向。
“等了很久么?”谭饮坐上车。
“没有,刚来。”容墨迫不及待从包里掏出信封。
谭饮刚要去接,容墨的手忽地往后一缩。
“你还没跟我说,你是怎么知道他在哪的。”
谭饮:“我不能告诉你,总之是个意外。”
容墨皱眉:“你就那么听他的话?位置不说就算了,连怎么知道的都不能说?”
谭饮回过身坐直,“他是我敬重的前辈,我答应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就是不会告诉任何人。就连帮你带信,到时候肯定也少不了挨一顿骂,他认识那么多老师领导,万一联合起来给我使绊子,让我毕不了业,怎么办?”
“他不是那种人。”容墨语气严肃,停顿了几秒,又叹气道:“算了。但你一定要帮我求他,回信给我,哪怕,哪怕就一个字,两个字,求他写给我,好吗?”
谭饮点点头:“我……尽量。”
“你想要什么酬劳?”容墨拿出手机,问他:“或者说,你想要我一次转多少给你。”
“我不要钱。”谭饮果断回绝了他。
容墨一愣,苦笑了笑:“那你要什么?什么都不要?单纯帮我?”
谭饮眼神发痴,因为沉溺在这张久违的笑脸上而一时忘记了回话。
“嗯?”容墨疑问。
“我……要,但还没想好要什么。”谭饮说完从他手里夺过信封,“下次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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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家大院是个有一定年岁的老房子了,藏在韶光胡同里,老城区地价最贵的一带。
谭饮回到家时,一群人正在吃晚饭。姥爷,大舅舅大舅母,大表哥,二舅舅二舅母,二表哥,三舅舅三舅母,三表姐,还有他母亲,父亲。每周五晚上四家人要一起陪老爷子吃饭,这是从他小时候起就有的规矩。
“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姥爷开口问他。
谭饮放下包,走过去说:“堵车。”
“吃吧。”
谭饮眼睛向旁边一瞥,还是老样子,已经早早的在地上给他放好了饭菜。他离近之后乖乖跪下,平静地端起碗筷,吃起来。
在老宅子里生活的十八年,是谭饮永生的噩梦。这里规矩繁多,父权君权思想根深蒂固,如同是封建时代的遗孤,一个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华丽的牢笼。和所有表哥表姐不同,他从出生起就像是一只被豢养在姥爷身边的宠物,可能是狗,也可能是鸟,但他们却都以为是龙。
吃过饭,谭饮按例要去姥爷房中伺候他洗脚。端着洗脚盆走进去时,姥爷正在看书,谭饮把盆放好在床边,静静的跪在地上等。
姥爷看完书,滚烫的水也刚好凉到了合适的温度。
“你最近心不在焉的。”
谭饮低着头,默不吭声。
“别以为考上大学就好了,你是个庸才,庸就要懂勤勉,愚就要重德行。我教你孝悌忠信,也正是这个道理。人无完人,但要力做完人。还有,有空的时候多去你师父身边转悠,给他做些事,别让他忘了你。”
“不管是中医,还是画画,都要做的最出色,才能有出息。所有孩子里,我最看好你,不要辜负我的厚望。”
谭饮听完,拿起怀里的干毛巾帮他擦脚:“姥爷放心。”
……
做完一系列所谓“孝悌忠信”的事后,谭饮终于回到卧室安安静静享受自己一个人的时间。
他坐在书桌前,打开了容墨的那封信。
一阵雅香淡淡袭来,他将信纸凑近到脸上,使劲闻了闻。
是墨的味道。
是容墨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