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点孩子们正在午休,镇花知道吴小卷起床了,就进厨房把饭热好张罗她过去吃。
吴小卷本来还有点心虚,上工第二天就旷工的包身工,会不会被退货啊。
转念一想,退货不是更好,反正她是被别人卖了的,又不会拿到工资,吴小卷就释然起来,飞奔向厨房,饿死鬼一样俯在灶台前干饭。
镇花做什么都有天赋,这顿剩饭没有鸡蛋也让吴小卷吃得肚皮都鼓起来。
下午去发电厂溜一圈,依然是镇花把大部分活都干好了,吴小卷等在机器旁摁启动关闭按钮。
机器运行途中,镇花回家看小孩了。
百无聊赖的吴小卷背着胳膊,巡视领导一般,在厂里来回踱步。
混时间。
混着混着就跑到厂房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
她找了块干净地盘,一屁股坐下,掏出从家里带来的水煮蛋,狼吞虎咽,吞完蛋,她提起水壶咕噜咕噜猛灌几口,把噎在喉咙胸口的异物感都顺下胃,然后拿衣袖朝嘴上一抹,身体往后一倒,安详了。
大锅炉还在噼里啪啦地烧。
吴小卷四平八稳地躺。
不急,容包身工再习惯习惯。
——
等吴小卷能够自觉早睡早起、独自熟练操作发电机之后,镇花就没再跟着她一起去上工。
吴小厂妹无奈地发现自己真的习惯并爱上了这种重复的作息规律的简单生活。
她每天独自在一堆秸秆前表演一口吞鸡蛋,面对冒烟的机械怪物翩翩起舞,拿大蒲扇当刀剑呼呼刺向蚊虫烟尘,身体倍棒心情倍好精神倍美丽。
而身为老师的镇花卸下了发电站工作的担子,也没给自己留点空闲,她利用课余时间在家门口筹备办起补习班。
无论是在村镇学校就读的孩子,还是文化水平普遍不高的农民,都可以在傍晚太阳落山后来免费听她讲课,学知识。
吴小卷文盲程度比学龄前儿童还严重,镇花办补习班的第一晚就送她一份开班礼,看样子,貌似是这个地方的语言启蒙教材和字词典。
教材和词典很有趣,上面都有大大的彩色插图,吴小卷白天在发电站也能当漫画看。
连猜带蒙地看。
每天下工回来,吴小卷就抱着教材,跟孩子们一起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蹭课。
大课上完,镇花还会给连日常用语都听不懂的吴小卷单独开小课。
吴小卷给两人煮几个糖水鸡蛋,和镇花在桌上的台灯底下。
一个人对着厚厚的字词典,温柔耐心地教读,比划释义。
一个人看看书上的字,再看着对方的嘴,磕磕巴巴地跟读。
老师和学生累了,就低头喝两口糖水,吃两口蛋。
过程很艰难,但好在吴小卷是个理解和表达能力都非常不错的成年人,这样的私教课上下来,很快就能尝试和当地人进行基本的口语交流。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你吃了吗,我也吃了,吃的鸡蛋,非常美味,再见,之类的。
镇花教完一部分基础语素,就上难度,在小黑板上写下她自己最看重的三个词。
——聪明,勇敢,有力气。
让吴小卷每天学习领悟。
吴小卷每晚每晚学习、跟读、默写这三个词,梦里的烤蹄膀都变成了活的猪猪侠。
……
在一个凉爽的傍晚,小镇花课堂又开课了。
今天镇花辫子里插的是刚摘下来已经开过花的蒲公英,随着她的动作和微风浮动,蒲公英的种子开始脱落,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镇花讲着讲着,弯腰打了个打喷嚏。
起身揉揉鼻子,继续讲。
几秒过后,打了第二个喷嚏。
吴小卷嘴角上扬,笑了一下。
镇花起身,揉鼻子,她表情立马恢复严肃,翻教材。
镇花弯腰,打喷嚏,吴小卷又笑一下,镇花起身,吴小卷木脸。
放学后来补习的孩子们跟她一起做表情特工。
几个来回,吴小卷和孩儿们忍不住了,大家一起哈哈笑作一团。
只有镇花一头雾水,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七倒八歪的小板凳。
刚准备问笑什么,一阵大风刮过,她接连打出好几个喷嚏。
镇花这次没有弯腰,捏着鼻子,羞涩地看向笑得合不拢嘴的大伙儿。
也咧开嘴。
跟着笑一下算了。
两个月之后,吴小卷看完教材最后一页插图,合上字典,感觉自己可以说是已经成为当地语言大师。
大师直到这时候才知道,镇花每天早晨出门前雷打不动跟她讲的一段话是:坚持天不亮就到鸡棚里摸鸡蛋、像竹节虫一样瘦长的女子,你的到来给了我许多帮助与欢乐,今天也非常感激你。
吴小卷笑死。
原来她在别人眼里甚至都不是尖嘴螳螂,而是会偷蛋吃的竹节虫。
——
秸秆燃烧后生成的草木灰可以拿去施肥,发电站的站长让吴小卷转告镇长,可以通知各村来领草木灰了。
吴小卷亲自到白窦桦他们村里发通知。
白窦桦这个辣嘴摧化肥的小农工,正在树荫下偷懒摸鱼,准备吃瓜。
吴小卷隔着一条小路,唱山歌似的,朝他嘿~了一声,把白窦桦的注意力嘿过来。
正巧有一辆拖运猪崽的大卡车压着狭窄路面,颠簸行驶而来。
两人被车身阻隔视线,都看到了镂空货箱里挤来挤去的猪。
吴小卷大喊:“白梦男!”
白窦桦也喊:“谁是梦男?”
卡车过去了,扬起黄土、尘埃和浓重的骚味。
吴小卷捂住口鼻走到白窦桦面前,闷声闷气:“你听错了,我是说,猛男,好久不见。”
白窦桦抱着圆滚滚的大西瓜:“好久不见。”
他是挺猛的,徒手切瓜,掰开后分给吴小卷四分之一。
吴小卷笑容甜甜地说谢谢,低头,然后发觉不对。
这瓜肉怎么发白啊?
“不会没熟吧?”吴小卷对于鸡蛋之外的食品要求比较高,不吃没熟的瓜果。
“绝对熟了。”白窦桦却很笃定地咬了几大口,解释说,“这是哈密西瓜,就长这样。”
“哈密西瓜?”吴小卷睁圆了没见识的眼睛,“国外嫁接新品种哦。”
吴小卷套一件镇花的粉色布衫当工作服,工作服宽宽大大的,她把背篓背在里面都能完全被罩住。
撸起袖子卷了好几下,弄到小臂以上固定住,过了一会儿,见白窦桦表情和生理上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吴小卷才接过西瓜埋头苦吃。
西瓜汁顺着细白的胳膊往下淌,汇聚到尖尖的手肘,滴落在地。
白窦桦看着她,嘴唇抿起,眉眼弯弯。
“yue——”
口腔中味蕾被激活的瞬间,吴小卷立即作呕,将刚刚吃到嘴里嚼吧嚼吧的瓜吐了出来。
哈你爹的密西瓜,这根本就是没熟的普通西瓜!
白窦桦肆无忌惮地乐出了声。
吴小卷呸完嘴里软软的西瓜籽,抬头看见了,生气:“笑什么笑?”
“你穿粉扑扑的衣服,背上鼓起来一块,吭哧吭哧吃着西瓜——”白窦桦诚实道,“好像一头小猪。”
吴小卷愣了。
白窦桦是什么东西?
他在这里也是个大丑怪。
凭什么说她像头猪。
她就知道,这老乡里头哪有好人呐。
如果白窦桦不笑,她还能用当地审美下猪是漂亮生物的理由来哄骗自己。
但白窦桦越笑越大声。
吴小卷脱掉工作服,把背篓扯下来,制止道:“小白,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善语结善缘。
白窦桦于是收敛神色,闭口不言,继续吃瓜。
这下吴小卷没顾上继续愤怒,吃惊极了:“还吃呢?”
这瓜搁嘴里就一点淡淡的酸涩滋味。
她提醒道:“没熟!”
白窦桦又咬一口:“熟了。”
吴小卷:“……”
她把自己没吃完顺手搁在身旁石头面上的瓜还给白窦桦,让他装个够,回头蹲茅坑上一泻千里。
趁白窦桦吃瓜的功夫,吴小卷到附近的土地里旋悠两圈,看准一根大黄瓜,偷摸蹲下掐那上面凸起的小疙瘩,如同在挤谁脸上的粉刺,非常解压。
黄瓜表面变得光滑,吴小卷的怨气也就随之消失。
她回去把拉草木灰的事跟白窦桦讲了,然后问他:“你最近打牌赢了不少钱吧?”
村里人干完活后放松的时候兴玩牌,规则也不知道是怎样,白窦桦来了几个月,就赢了几个月,赢的东西小到孩子的糖果,大到老人的耳环戒指,小日子可以说过得顺风顺水。
他问吴小卷:“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废话,吴小卷往他身后的田坎一瞥。
以前那拉肥料的小破三轮都从脚踩变成电动的了。
吴小卷好奇地问:“你对这边的玩法也很了解?”
白窦桦:“这里玩牌就是最简单的比大小,说实话,我也不精通其中的技术和策略,能赢全凭运气好。”
意思是无论什么规则,遇到什么样的对手,就硬赢。
吴小卷一个倒霉蛋,根本听不得这话,她左耳进右耳出,直勾勾看着那辆电动三轮车。
白窦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介绍说:“这是从村霸手上赢过来的。”
村霸就是最开始帮忙把白窦桦架到镇长家的另一个青年,又结实气场又强。
白窦桦现在在村里干活,就借宿在青年家,见平时大家干农活都听青年指挥,所以就叫他村霸。
吴小卷:“哦。”
眼珠子还是没转。
白窦桦也不墨迹,用毛巾擦干净脸和手,把她往车那边领,大方道:“走,带你兜一圈风再去拖草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