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愿望成了真,第二天果然是个初冬难得的大晴天,天蓝得没有一丝云彩。
林凤君收拾停当,一早就赶着牛车进了镇子。这镇子本就不大,一共不过五六条街,几千人口。她把几条街都走遍了,最后选定了一棵枝叶茂密的榆树将车栓好。
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老牛低着头嚼着掉落的枝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捏着钱袋里有限的铜板,还是决定去买了两个油旋。
陈秉正仍是侧躺在棺材边上,她将油旋用纸包好,送到他嘴边,他却摇了摇头:“不劳你喂,我可以自己吃。”
她又惊又喜:“我就说你快好了。等到了济州,你可要再写信给李大夫,谢谢他救命之恩。”
“好。”
他将油旋握在手里,小口咬着。这是铁鏊子上刚刚烘出来的,入口酥脆,内里软嫩。林凤君坐在他身边,几大口就吃光了,仍是意犹未尽:“真想再来一个。最好里面加上酱肘子肉,咬一口满嘴的油。要肥的,瘦了不好吃。”
“那就再买啊。”
她犹豫了一下,“待会要打套拳,吃太饱了不方便。”
她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味这难得的美味,过了一会才睁开,手指着南北两条街的交汇口:“我看好了,就在那儿,人流畅旺。”
林凤君取出黄杨木梳子,将散碎头发尽数向上拢起来。晨起的商贩们已经来了,多是挑着两个担子,在街边出摊卖菜、卖肉还有各种小玩意儿,叫卖声此起彼伏。
她转着圈伸展胳膊,向前踢腿。忽然她鼻子里闷哼了一声,弯下腰去。
“怎么了?”
她拧着眉头在脚上揉,“没事。”
她将斗笠取下来遮在他头上,阻挡太阳直晒,“你在这里观敌瞭阵,要是衙役们过来收出摊钱,你就赶紧吹哨子叫我回来,知不知道?”
“嗯。”
“可惜你不能走路,要是混在人群里给我叫个好也不错。”她眼珠一转,“不过就算好了,你也是不会干这种事的。我爹也是,总是太老实,用的都是真功夫。有些江湖人不是纯卖艺,演胸口碎大石卖狗皮膏药大力丸,他们挣得才多。我爹不叫我学。”
她弯下腰拣起一根较粗的树枝,自信满满地叫道,“那我去卖艺了,你就瞧好吧。”
林凤君一袭素衣,乌发高束,她先用树枝当当地敲着铁盆,再作了个团揖,高声叫道:“各位兄弟姐妹,父老乡亲……”
有几个人驻足,往这边观望着。她又用树枝敲了下鸟笼,公鹦鹉可能想到了即将被卖掉的命运,立即热情表现起来,也跟着叫道:“各位兄弟姐妹,父老乡亲……”
她掏出三个颜色不同的彩球,在手中轮流抛接着,越来越快,很快在空中晃成一道彩色的花影,过路的孩子们率先鼓了掌,凑过来围成一个圈子,指着说:“要看。”
人渐渐聚拢了,陈秉正勉强把身体挺直了,才看见她立在人群中央,比了个起手式,英气逼人。
林凤君笑了笑,将腰刀从背后抽出来,虎虎生风地耍了一套刀法。陈秉正是外行,也瞧得出她的一招一式刚柔并济,是下过苦功夫的。她的身影在场内绕着圈子游走,时而如蛟龙出海,时而如白鹤亮翅,刀刃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围观的孩子们很捧场,踮起脚尖,张大嘴巴,也有大人捋须点头,目露赞许。约莫一炷香工夫,她卖力地将整套刀法打完,随即在原地腾跃起身,翻了个跟头,一个利落的收手势,收刀入鞘,像是满天乱飞的鸽子骤然归了巢。
人群轰的一声爆发出喝彩声。她擦了擦汗,挤着眼睛冲他粲然一笑。陈秉正远远望着,竟有些心动神驰,自问若是自己在围观,便是叫一声好又何妨。
她又向人群团团作揖,然后拿出铁盆:“路过贵宝地,盘缠用尽,情非得已,还请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
小孩还在呆呆地鼓掌,大人的脸上却都犯了难,牵着孩子的手快步走开了。经过陈秉正身边的时候,小孩还在问:“那个姐姐是在要钱吗?”
“是。”
“她说没盘缠了。”
“十个卖艺的十个都这么说,都是骗人的,别信。”
小孩懵懵懂懂地随着大人离开了。林凤君捧着铁盆,挨个对人点头,有几个抹不开面子的掏出几枚铜钱。钱被丢进到盆里,当啷作响,她挤出笑容。
一圈过后,人渐渐散开了,她脸上带了焦急的神情,“各位兄弟姐妹,我这还有会唱戏的鹦鹉,是真的会唱戏……”
她敲敲鸟笼,公鹦鹉卖力地仰着脖子高声唱道:“逢时对景且高歌,须信人生能几何?”
然而人群还是没有驻足,她垂下眼睛,去捡铁盆里的铜钱,一共几十枚,刚好够早上的油旋钱。
林凤君吸了吸鼻子,脸涨得通红,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但还是按规矩给每个打赏的人躬身道谢:“谢谢。”
忽然哗啦一声,一把铜钱被扔进了铁盆。这声音在她耳朵里犹如天籁,她循声望去,大概有两百文,赶忙上前去行礼。
打赏的人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大概是个富家少爷,穿着一身绿色杭绸直裰,脑满肠肥的样子:“刀耍得不错。”
“谢谢夸奖。”林凤君陪笑,“这位公子真是懂行的。”
“懂行倒是说不上,刚才你原地翻了个跟头,挺好看的。”少爷伸手在空中转了个圈子,“我就好这个。”
几个家丁围着起哄,“再翻两个给少爷看看。”
她眼神有些犹豫,沉吟着没答话,少年的脸拉下来:“不想翻?”
她连忙摆手,“公子,我不是……”
“那就翻吧,一口气翻够十个,我给一两。”
“一两?”她眼睛亮了,“真能给一两?”
“本少爷还能骗你不成,翻二十个给二两。”他懒洋洋地说道。后面家丁起了哄,“翻,翻,翻。”
她隔着人群看了陈秉正一眼,他披着一件父亲留下的破旧外衣,焦急地盯着她。她想了想破庙里的蚊虫鼠蚁,还有那一碗黏糊糊的萝卜粥,还有他缩在篝火边的惨状,咬着牙道:“好,我翻。”
林凤君将腰带紧了紧,两腿略弯,调整了身体,然后卯着劲蹬地向上起跳,在空中转了个圈子,最后微微转了一下方向让脚掌落地,身子控制着下蹲。
脚掌触地,火辣辣地疼起来,像是有几百根针同时刺进去了,疼得钻心。她用力咬了咬牙,用力起跳,又是一个。
家丁们数着数:“五个,六个,七个……”
脚底像是被刀割成了几块,起跳和落地那两下,整个人的力量都压在脚上,顷刻间仿佛就要四分五裂。豆大的汗珠子都出来了,甩在半空中,落在地上。
“八个,九个……”
她忽然脚下踉跄了一下,没有站稳,险些跪下去。陈秉正心中一紧,远远望着,她脸色也变了,苍白得没有血色,眉毛全拧在一处,极痛苦的样子。
她肯定是哪里不舒服。他忽然想起吃油旋的时候,她伸手去揉脚。昨天晚上她说脚疼,怕是生了冻疮。对了,那天她狼狈不堪地赶回来,浑身都是湿的,鞋子里头淋淋漓漓也都是水。初冬天气,那凉水的滋味……
“十一个……”她将手放在膝盖上歇了歇,调匀了呼吸,顺便让脚掌也松快些。少爷顿时不乐意了,家丁们也在起哄,“说好一口气的,别偷懒啊。”
她将下巴抬起来,深吸了口气,又翻了一个,落地歪歪扭扭,“十二个。”
陈秉正愣怔怔地看着空地上那个挣扎着起跳的身影,脑袋里忽然一阵发空,接着便是不知道什么感觉,滔天骇浪一样扑来,将他淹没了。好不容易在浪里冒出头来,他醒过神,抖着手去摸胸前的哨子,放到嘴边。
“十五个。”她几乎就跪在地上了,仍然在陪笑:“我接着来。”
有尖锐的哨声从街对面传过来,长长的,带着颤音。熟悉的声音让她抖了一下,哨子的意思很明确,“快过来,快过来。”
她定了定神,他在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林凤君停下了,隔着街道和他对望,他吹着哨子,做着手势,像是怕她听不见似的,手挥得很急。家丁们不太满意,“就十五个,不到二十个。”
她抖抖索索地开口,几乎说不成句子,“那就一两。”
一锭碎银子落在铁盆内。她心里火烧火燎的着急,但还没忘记弯腰端起铁盆,拎起鸟笼,穿过零星过路的人群向他奔过来,脚下有点瘸。
“什么事,你发病了?还是……”她左右看着,没有衙役过来。
“没有,我饿了。”他看着她惨白的脸,只有两颊是潮红色,汗像涌泉一样从额头一路向下,沿着下巴坠落,在尘土中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忽然怒气上来了,气冲冲地说道,“那你捣什么乱,眼看就能多挣一两银子。这一下,我就白折腾了。”
她将鸟笼重重地往旁边一放,胸脯一起一伏。他眼睛落在她的脚上,鞋底都快磨破了,受力真的不轻。
“你这饿肚子怎么就不挑时间呢?”她怒气未平,“富贵人家的公子哥都这样,想一出是一出,半点忍不得。”
陈秉正深吸了一口气,“对。”
“你还没有鹦鹉有用呢,连它都会揽客,你……”
她突然意识到这句话说得冒撞了,但又收不回来,只好扭过身体不看他,两个人都沉默着。
“把我的钗子卖了吧。”
她转过头和他四目相对,“你说过不是你的。”
他生硬地说道,“是我的。卖了咱们的盘缠就有了,今晚住客栈,我受不了跟老鼠住在一个屋子。”
她露出一种“我就知道”的神情,苦笑道,“我再想想办法。”
过了一会,她才闷闷地说道:“好歹挣了一两多银子,够吃顿好的了。中午你要吃什么?”
“油旋夹酱肘子肉。”
“嗯?”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