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王城大狱。
狱吏押李玉英赴刑场。
大狱里阴暗,外面却是个大晴天。狱吏用布蒙了她的头,牵着她腕上的锁链穿过长廊,在明与暗的交界处站定。
玉英有些恍惚。
她与子衿成婚的时候,正逢战乱。
没有盖头嫁衣,没有洞房花烛。子衿是妖族,不通人族礼数,连堂都不知该怎么拜。
后来每提起此事,他总是面带愧色,许诺她待天下安定,小福出生,一定同她补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
刑场外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哗啦。”
头上蒙的布被狱吏抽走,日头刺得她睁不开眼。
“陛下有旨,行刑前务必将此物交于你。”
散乱长发被轻轻挽起,插入一支微凉的簪。
她惊起,半个身子撞入明媚天光。
簪尾雕饰的梅花开得灿烂。银白的花瓣,被镀上一层淡金。
她一步步朝刑场走去,跪在刽子手的刀下。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人声鼎沸,铁链叮当,脚下铺设的枯草轻轻摇曳。
玉英闭上眼,看到漫天飘洒的金黄稻草,铺天盖地,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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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村长倚坐炕上,魂不守舍。
玉英离家三日了。
没了母亲的小福饿得昼夜啼哭。他哄不好,喂什么又都不肯吃,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哭得嗓音嘶哑,浑身痉挛。
今日是行刑的日子,炕上的小福已经昏迷不醒。
一只苍蝇落在日渐干瘪的小脸上,搓手搓脚。
“这是命。”
李村长念叨着,拿起一节草绳,慢慢地绾了一个圈,朝自己颈上套。
“都是命啊……”
他老得很了,干涸的眼睛望着枯瘦的手,绳结总也打不好。
门却在这时响起。
“笃,笃笃。”
他只好停下手里动作,一瘸一拐来到门边。
“咩——”
一声羊叫。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咩——”又是一声。
李村长猛地拉开门扇。
门外篱笆上,拴着一头母羊。
一头哺乳期的母羊。长着浑身雪白的卷毛,和漆黑温柔的眼睛。
母羊颈上还挂着一个锦囊。他急忙解下,里面是两锭银子,和一张化形散的药方。
年近花甲的老人颤抖起来。他拼命睁开昏花的眼,朝远处张望。
朝阳升起的地方,有一个少年的背影。
熹微天光落满长发,他走在朝阳的第一缕金辉里,负剑临风,宛若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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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顾千朋意气风发地踏入勤政殿,“我回来啦。”
“嗯。”花离坐在案头,执笔批阅奏折。
“喂,好歹也协助你结案了。”顾千朋伸手在他眼前晃,“怎么都不理我?”
“擅自窃取伪证诈供,又自作聪明替犯人善后,”花离抬眼,“还想让我夸奖你不成?”
“非也非也。”顾千朋一翻身,坐在桌案上,“她的孩子那么小,我若不管,恐怕就真的活不下去了。李玉英固然有罪,小福却是无辜的。”
“枝毁叶落,唇亡齿寒。”花离赶他下去,“没有什么无辜与否。”
“不,三哥错了。”
顾千朋望着他,认真道:
“玉英和桃夭,都只是杀人的刀而已。真正该偿命的,不是刀,是使刀的人。
“母后从前就教导你我,旦逢大事决判,先对己三问,可还记得?”
他的语气很轻,却字字如投石入水,让花离静湖般的蓝眸荡起波澜——
“三哥,善恶何以辨?是非何以分?黑白何以明?”
花离的笔落在奏折上,朱砂溅落,绽开一片红梅。
“千儿,你太天真。”
半晌,他叹息道:
“天地为局,人皆棋子。身处局中之子,如何能看得清是非黑白?所谓正确,不过是依照以往惯例,顾全大局而已。”
“倘若真要深究这三问的答案,恐怕只有去问天了。”
顾千朋不作声,眸里暗暗较着劲。
“罢了。总之,以后都不许再诈供。”花离知道他犟得很,便软下语气,“今早偏殿里有动静,想必是那小狐狸醒了,你去瞧瞧。”
顾千朋听后,立即往偏殿去了。
小绫阖眸躺在榻上,一对毛绒绒的狐耳微微抖动。
顾千朋在榻边落坐。
忽然,放在枕边的手被轻轻捏住。
他忙回头,小绫正睁着一双眼睛望他。
“皇帝哥哥……”
“嘘——”顾千朋制止她,悄声道,“你早就醒了?”
“是呀。”小绫便也学他的样子,用气音说话,“但是,早上来的人听声音我不认识,所以不敢睁眼。”
“那是我三哥。”顾千朋摸摸她的脑袋,“你不用怕。
小绫这才敢从被子里钻出来。
“皇帝哥哥,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
她伸出小手,摸自己头顶毛绒绒的耳朵,一低头又看见了尾巴,便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
顾千朋按住她,给她盖好被子:“你还记得些什么?”
“记得,嗯……记得有好多好多人追着我喊:‘拿命来!’我逃到个小房子里,拼命堵住门。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还有呢?”顾千朋心虚,“那日我送你们去城隍庙,之后……”
“城隍庙?”小绫露出困惑的神色,“什么城隍庙?”
“你还记得怎么遇见我的吗?”
“当然啦。师父死了之后,我去找长安哥哥,结果遇见了皇帝哥哥。”小绫道,“你还送我回家呢,还给了我这个——”
她向怀中摸索,却摸了个空。
“咦,玉佩呢?”
将全身上上下下寻遍,也不见顾千朋给她的那块玉佩。小家伙登时急得要哭:
“皇帝哥哥,我、我把你给我的玉佩弄丢了。”
“无碍,再命工匠做一个便是。”顾千朋安慰她,语气却难掩焦急,“你快再想想,自己为何会被人追杀?”
“好像……”小绫努力回忆,“长安哥哥和爹爹搬走了,你让我自己先去玩。结果,我们走散了。后来天晚了,我在一个树洞里睡着啦,再醒来,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看来,她似乎没有自己曾死过一次的记忆,不必担心炼蛊会暴露。
顾千朋刚松了口气,花离端着药碗推门进来。
“醒了?”
小绫循声转头,便再也没能将目光从花离身上挪开:
“这个哥哥真好看。”
花离舀起一勺汤药,吹了吹喂她:“小心烫。”
顾千朋问:“这是什么药?”
“化形散。”花离又舀起一勺,“既然要收留她在仙门,至少得先维持人形。”
小绫一听能变回人,乖乖张口吃药。
一碗药见底,花离命宫人端了点心来。
小绫坐在镂花小脚凳上,咬着桂子糖,嘴里还含含混混地说个不停。
“好看的哥哥,你真好。”她牵着花离的衣尾,“要是能当小绫的阿娘就好了。”
顾千朋噗嗤笑出了声。
小绫一伸手,也抓了他的衣襟,道:
“皇帝哥哥就当爹爹吧!”
“这怎么行?”顾千朋叫起来,“幼稚,朕、朕才不要陪你过家家!”
小绫两眼含泪,转向花离:“阿娘。”
“哥哥是男子,不能唤作阿娘的。”花离拒绝。
“呜……”
顾千朋看她要哭,咬牙一口答应下来:
“好好好,我来做你的阿娘!”
“那爹爹呢?”小绫仰起脸。
“我要批奏折,先走一步。”花离趁机脱身。
顾千朋瞪着他的背影,气得牙痒:
“有阿娘还不够?爹爹是个天杀的负心汉,心中只有政务,哪管我们娘俩的死活……”
在宫中用过午膳,花离送顾千朋回大千万象。
刚至昆仑山下,山门边杵着一个人,是岳连景。
“顾兄顾兄!”岳连景打远便望见二人,“你可算回来了,师尊正到处找你呢!”
顾千朋惊异:
“什么?师尊出关了?!”
“是呀,昨日就出关了。”岳连景人畜无害地笑道,“一会儿,恐怕还要考我们功课呢。”
顾千朋一听要死。这几日他跟着三哥查案,早将功课一事丢至九霄云外。
师尊考灵力化形倒还好,若是考通史策论,他可就要去明经阁罚抄罚跪了。
忙问岳连景:“考课考什么?”
“通史卷三第九章、第十章,卷四第十三章……还有识海相通与灵力化形的策论。”
“完了!我一眼都没看过!”顾千朋痛呼出声。
花离落井下石:“活该。”
“无妨无妨,”岳连景安慰他,“我也没怎么背,咱俩一起抄。”
后山瀑布边,玄冥长老一身月白衣,阖眸端坐水流之下。
浩大瀑水自天而降,落在他身上,却连一星水花也未溅,仿佛他的身躯也是水的一部分,与水流合二为一。
未及三人走近,他便先缓缓睁开了眼睛:
“千儿、阿昭……嗯,子寒怎么也来了?”
花离俯首躬身行礼:“子寒恭迎师尊出关。”
“起来罢。朝中近日可好?”
“百事无恙。”花离回禀道,“师尊大可放心。”
“你这孩子,瞒得过天下人,难道还瞒得过为师吗?”
玄冥长老摇头:
“为师瞧你气血紊乱,识海也略有些混沌,想必是夙兴夜寐,过度劳累所致。如实告诉为师,东南一带可有大灾?”
“师尊料事如神,子寒惭愧。”花离再拜,“洞庭发了水患,朝廷周转财粮赈灾,实在脱不出身来。”
玄冥长老心疼不已:“凡事量力而行。有难处便告诉为师,别总是自己一个人担着。”
“仙师仙师!”岳连景满面春风跑过来,挂在他身上,“听说你政务遇到难题了?怎么不早说,明日早朝带我去!”
“朝堂可不比仙门。”花离无奈,“尽是些常年混迹官场的老油葫芦,阿昭去做什么?”
“我能做的可多了!”岳连景拍着胸脯,大言不惭,“我岳昭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览群书,才华横溢,舌战群儒什么的自然也不在话下啦!”
“臭不要脸。”顾千朋简短且直白地表达了个人看法。
花离亦是汗颜。
但身为前辈,他还是忍住了赏人白眼的冲动,僵硬道:
“阿昭还小,跟着师尊好好修炼。待学有所成,自然能接触到这朝中诸事。”
顾千朋见了,立刻不满地将岳连景推走:
“我哥身上有伤,你别碰他。”
“就借我抱一会儿嘛,”岳连景委屈,“人家会很小心的。”
“不行!”顾千朋不知哪来的勇气,字正腔圆道,“师尊还要考课,容不得你在这耽搁时辰。”
于是,玄冥长老欣然纳言,开始考课。
先从岳连景开始。方才高喊着“我也没背”的家伙,此刻竟对答如流,轻轻松松完成了考试。
“不错。”玄冥长老称赞道,“阿昭严于律己,在为师闭关期间,功课也分毫没落下。那么,千儿,轮到你了。”
顾千朋头皮发麻:“是,师尊。”
“十大禁术的前三分别是什么?”
“傀……傀儡蛊、幻影珠和血偶术。”
“幻影珠与留影珠有何区别?”
“留影珠用灵力凝成,幻影珠……幻影珠活剖修士的灵丹制成。”
“还有呢?”
“一个投射虚像,一个投射实像。”
“不是实像,是能使虚像化实。”玄冥长老纠正道,“大多数幻影珠,是灵力化形的延伸,通过自身灵力来构造幻境。
“因此,若想通过幻影珠来追凶,要先破幻境,再根据珠内残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