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破晓,一队典狱使直赴李村长家。
“仙门查案,把门打开!”
李村长还睡在榻上,连鞋也来不及穿,慌慌张张应门。
“仙师,陛下。”老人颤巍巍跪在地上,声音里透着欣喜,“鬼童子一案,可是解决了?仙师雷厉风行,如此迅速便铲除妖孽,真是救百姓于水火啊!”
“在下惭愧。”
花离唇角勾着,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昨日听闻村长遭遇犬袭,行动不便,特意从仙门取了药来医治。”
李村长忙推辞道:“唉哟,区区小伤,怎敢劳烦仙师?”
“老人家不必多礼,”花离取了药罐和棉布,挽起袖口,“替民分忧,本就是在下的职分。”
李村长无法,只好不情不愿地拆去腿上绷带,露出个鲜血淋漓的犬牙印子,伤口周围一大片乌紫。
花离用棉布沾了药,擦在李村长腿上。
药汁色淡清透,然每擦过一处,淤血立即消失不见,连破裂的皮肤都恢复如初。
李村长结结巴巴地赞叹:“这……这仙门的灵药还真是稀奇,平日至少要养半月的伤,一下子就医好了。”
“灵药?”花离冷笑,“不敢当。寻常米醋而已,村长闻不出来么?”
李村长的笑容噎在脸上,从眼尾皱纹里,溢出些惊慌的颜色。
“将村口的榉柳树皮剥下,贴在腿上火熨,染了树汁的部分就会变成青紫色。”花离慢条斯理道,“再涂上狗血,便是一个能以假乱真的伤口。”
“仙师恕罪,仙师恕罪!老朽是天生跛足,怕仙师嫌恶……并非有意隐瞒。”李村长见自己露了破绽,诚惶诚恐拜道,“若有干扰到仙师查案,还请仙师责罚!”
李玉英听到外面动静,也抱着小福从内室出来。
顾千朋拿出留影珠:
“你先给朕解释清楚,这足迹是怎么回事。”
李村长望着留影珠投射的影像,神情困惑:“这是……?陛下恕罪,老朽当真不知。”
“鬼打墙一案,乃是有人串通残灵,私炼幻影禁术所致。”顾千朋直视他的双眼,“这是凶手留在案发现场的足迹,足长七寸八,与你刚好吻合。”
“哈,岂有此理?”
一旁沉默不语的李玉英,突然站出来奚落:
“陛下怀疑人,也要先弄清楚状况。我爹跛的是右脚,而你那影像里的足迹,明显是个左跛子。哪里吻合了?”
顾千朋回眸:
“我只言足长吻合,并未咬定李村长就是凶手。玉英姑娘为何如此急于辩护?”
“哼,怕你们冤枉好人罢了。”玉英道。
“姑娘说的不错,令尊的确是被冤枉的‘好人’。”
花离垂着长睫,淡淡道:
“因为,昨夜留下足迹的凶手不是他,是你。”
“荒唐!”李玉英面色丝毫不改,“我足长五寸整,又两腿健全,如何留得这足迹?”
“既然姑娘要矢口否认到底,就只好由在下将作案经过讲给你听了。”
花离拢了下鬓发,娓娓道来:
“此案,还要从昨日帮李村长的贤婿探病说起——
“当时姑娘问我,你夫君的魂魄是否已经残缺不全,是也不是?”
“是又怎样?”玉英理直气壮。
“这便奇怪了。”花离敛目望她,“探魂感魄之法,是仙门里的修士才会修习的。一个灵力全无之人,平日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接触到……
“那么,姑娘又是从何处得知,他的魂魄已经残缺不全了呢?”
“我们百姓说话,可不像你们王公贵族,每一个字都还要有什么依据。”玉英不屑道,“随口乱猜的罢了。仙师总不会用这种莫名其妙的证据,就推断出我是凶手吧?”
“自然不会。”花离摇头,“但也容我据此做一个大胆的猜测。”
“玉英姑娘的夫婿,在鬼打墙发生之前,便已经魂魄缺失。”
“而姑娘你,则通过某个修道之人知晓此事,并受其蛊惑,接受了其炼制的幻影珠。利用‘鬼打墙’的幻境,从其他村民身上夺魂,以求将丈夫的魂魄补全。”
“仙师的猜测固然有理,”李村长道,“然而,若真如仙师所说,是老朽和玉英策划的一切,老朽又何必请求仙师替我们除妖呢?”
“你以为,山上的幻境是从何而来?镇守幻境的傀儡将军又是从何而来?”花离扫视二人,“那名修士不仅找了你们,还找了另一个人——桃夭。
“桃夭是谁?在你们眼里,他不过是个久病床前,手无缚鸡之力的巫医。
“但如果我告诉你们,他是西炎妖军的将领,是从大狱中出逃的战俘,是卧薪尝胆、企图带领妖族卷土重来的平阳之虎呢?”
不知想起了什么,花离的目光有些飘忽:
“他的同族被困在万妖冢里,魂魄碎散,无法再入轮回。而桃夭身为他们的将领,又怎能善罢甘休。
“那名修士,便以补全同胞们的魂魄做交换,蛊惑桃夭成为他的傀儡。
“于是,桃夭自愿种下傀儡蛊,将躯壳化作傀儡,镇守幻境。他要为自己的三千手下夺魂,屠遍一个山海村,只怕是远远不够……李村长眼见着人越死越多,早已超出预期之外,便不得不上仙门来请愿了。”
“仙师少在这云山雾绕了,”李玉英又打断道,“说了一堆什么傀儡、幻境,就是只字未提那足迹是怎么来的。”
“玉英!”李村长呵斥她,“不许多嘴!”
花离顿了一顿,朝李村长道:
“在王城里,有个绰号‘顺风耳’的鞋匠。此人每日在城墙下摆摊修履,同时,也做着包打听的生意。不知村长是否认得?”
不待李村长回答,他便继续讲了下去:
“村长被跛疾困扰已久,于一年前,赴王城做了一双特殊的鞋履。而这双鞋履,正是出自顺风耳之手。
“据其所言,此鞋右足高,左足低,可以矫正走姿。因此初见时,李村长并未表现出跛疾。
“然而,在我给令婿把脉探魂时,玉英却不慎说漏了嘴。村长知我定会有疑,又爱女心切,当晚,便让玉英换了自己的鞋履,上山操控幻影珠。
“玉英姑娘穿着村长的履,自然会成为一个‘左跛子’。而人在穿比自己脚大的鞋履行走时,重心会前移。因此,这足迹前端比后端略深。
“但,村长此举却有一个重大疏漏——
“想要根据足迹判断凶手,不仅要看足长,还要看足距。”
花离踱至留影珠投射出的影像旁,继续道:
“依照这足距来看,凶手身长约四尺半。而足长七寸八,又显示此人是名男子。山海村足长符合的男子有很多,却没有一个身长四尺半的。
“起初我也疑惑,是否凶手并非村中之人,故意借足迹嫁祸村民。直到见了穿着不合脚的鞋履,在谷场上跑闹的孩童,其中缘由,便很容易想明白了。”
“仙师的故事倒是精彩。”李玉英听完,神色竟丝毫未动,“可这双鞋履,如今在哪里呢?”
“鞋履已经被销毁,我自然掘地三尺也找不出。”花离道。
“呵。”玉英不屑,“拿不出物证来,即便买通鞋匠为人证,也是毫无用处的。”
束手无策之际,只闻顾千朋笑道:
“姑娘的计策的确高明,然而成大事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语气如骤雨前夕,温和得骇人。
他伸手向袖中,取出那支并蒂梅花簪。
玉英一瞧,登时变了颜色。
“这是前日于山间捡到的,上面还刻着‘玉英’二字。想必,是姑娘的东西。”
少年将簪子捏在手中,黑眸里噙着一抹狡黠。
“姑娘占了地利与人和,却唯独缺了天时。可见人若是心存恶念,即便一时得意,终究天道难容。”
花离大震,惊诧望向他。
顾千朋在撒谎。
不,更确切的来说,是诈供。
诈供若是败露,将永远被剥夺接委托查案的资格。对于仙门修士而言,更是奇耻大辱。
“陛下误会!世上名唤玉英的又不止一个,这支簪子并非……”李村长还欲狡辩。
“是啊,到底是我疏忽了。”顾千朋面带遗憾地收起簪子,“若姑娘一口咬定这支梅花簪并非己物,即便天庭的神武卫来,怕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认罪。”玉英突然道。
她望着顾千朋手中的银簪,泪水一点点漫上,聚起大潮,拍碎了最后的负隅顽抗。
李村长家的玉英,是个奇丑无比的女子。
这件事整个山海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村里的男人见了她便远远躲开,村里的小孩对她吐口水,就连村里的狗 ,见了她那张丑脸都要狂吠几声。
李玉英从小就恨李村长。印象里,阿娘生得很漂亮,可她长得不像阿娘,偏偏像丑陋又跛足的爹。
她不明白,为什么丑陋的女人就注定要遭受苦难。
直到王城被妖军攻陷。
一日,一小队妖族士兵开进了山海村,烧杀抢掠。
李村长在山中给仙门做内应,家中只有她和阿娘。阿娘将她藏在一口大缸下面,自己则被妖军拖出去乱刀劈砍。
阿娘死的时候,面目全非。
妖族士兵看阿娘貌美,轮番凌辱之后,又将她的脸砍得血肉模糊……
玉英呆呆望着阿娘的脸,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自己的苦难并非来源于丑陋,而是因为她是个女人。
丑陋如爹,依然能娶到年轻貌美的阿娘。
美貌如阿娘,到头来美貌却成了刀,一柄一柄,全部捅入自己的身体里。
阿娘死后,爹爹对她更加嫌恶,动辄便拳脚相向。她本就丑陋的脸,如今又添了青紫,整日淤肿着。
用村人的话说,李村长养女儿,和养狗也没啥两样。
玉英不敢出门。不用干活的时候,她就挨在窗边坐下,呆望着窗子里的一角天空。
小时候,从这里还可以看见阿娘在院中佝偻着身子,劈柴烧火。
如今,院子里什么也没有。
被窗框困住的天空像一块旧麻布,洗得泛了灰,连鸟也很少见。
一辈子太长了。
她常这样想。
直到有天,窗框里出现了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
那人看上去是想要过路,却碍于门边立着的狗,狼狈不堪地在原地徘徊。
玉英都看在眼里,敲了几下铜盆,将狗引回屋中。
孰料不一会儿,男子的脸竟出现在窗前。
那是一张妖族的脸。赤瞳银发,头顶生着带绒毛的狐狸耳朵。
“姑娘,能给口水喝吗?”狐妖冲她殷切地笑,说着一口半生不熟的临鸢官话。
玉英吃了一惊,从椅子上溜下来,连忙掩面朝里屋去了。
“哎,姑娘!姑娘!别不理我……”
那狐妖被晾在窗框里,迟迟不肯离开,从远处看,倒像副鲜活的画。
“姑娘,你行行好。我都问过几家了,还没进院,院里的狗就将我咬出门去。只有你家的狗不咬我。我想,肯定是这家的主人心地善良,连狗也慈悲。”
“狗是看家护院的。”玉英道,“见了狐狸不咬,该被打死。”
话虽如此,玉英却不忍他讨了半天连口水也没喝上,转身去缸中舀了一瓢清水,又从炕上拿了两个玉米饼子,一并递过去。
“嘿嘿,姑娘人美心善。”狐妖男子讨好她。
“说我美,你怕不是瞎了眼。”玉英自嘲道。
“没有瞎。”狐妖却一本正经,“姑娘是全村唯一肯给我水喝的人。”
“你快走吧。”玉英扭过脸,不愿再搭理他,“要让官兵瞧见,千刀剐了你不说,我也得被诛连。”
“我有化形散。”狐妖说着,将一包药粉撒在水里,仰头喝下去,“你瞧,我的耳朵和尾巴都没了,官兵就发现不了。”
“你不怕我告发你?”
“唉,你要告便告。像我这种逃兵,被捉回去也是一死。”
“那你为什么逃?”
“我是被抓去充军的。”狐妖说起伤心事,眼睫微微颤抖,“同被抓去的,还有我的五个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