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
鹿角县康颂街,影一踩着申时的光景走进竹湘乐楼,在西南角靠墙的位子上坐定,而后叫了一壶煎茶,听着戏台女子弦音绕梁的木琴独奏,难得放空。
影一做杀手这么多年,一直本分行事、低调做人,要说唯一有所僭越的,便是在影六时期用一纸烂字上书裁决司,谏言将接头点设在各县、城中能听曲赏乐的地界。
那时的他还没养成捏泥人的习惯,每日翻墙跑巷、打打杀杀,唯有乐声能为他带来片刻的安宁。
寄信出去后的头两年,裁决司那边杳无音信,影六倒也理解,毕竟在选定接头点一事上,贵司在位置、客流上都有诸多考量。
但在成为影一后,他发觉收到的据点单目竟有了很大变化,后来几经辗转,影一才意识到裁决司当真采纳了他的建议,将各处有名的乐坊、戏楼都增设成了据点,毕竟乐楼食客普遍沉迷听曲,因而也鲜少留意行色匆匆的陌客。
自那时起,从完成任务到接手下一道刺杀令的这段时间,便成了影一难能可贵的自在时光。
正如此刻,他见四下无人留意,便从里怀掏出一团湿乎乎的黏土,在手上翻团几下,循着陈朝露的体态,三两下捏出一个轮廓......
鹿角县是个不大的地方,除非是遇上加急的刺杀令,否则,传令司的人一般都不会光临这里,但即使是这样,影笙会也在这座小城设下了三处传令点,在此执行任务的湮灭司杀手只需在指定时间出现在指定地点,就有几率遇上奔走传令的探子,届时,杀手与探子之间会通过影笙会特有的暗号秘密接头,无需返回总部,即可接手新任务。
放下茶杯,影一注意到一个头戴白色斗笠的男人迈进茶楼,径直走向门口靠左的位置。
男人身材矮小,四肢健壮,脚上一双谢公屐,坐定后下巴微抬,斗笠之下是一张黝黑的脸。
影一不着痕迹地低下头,只等男人说出那三个字,“小二!来盘叫花鸡!”
清亮的嗓音传来,影一抬头,远远迎上男人的视线......
影笙会上下数百人,杀手、探子、牙行,狭路相逢无需多言,只一个眼神,便足以会意。
男人走后,影一坐在原地,直至一曲宫商奏完,门口出现新的客人......
他明白,他该走了。
影一将泥人小心放进木盒,起身走向门口,路过木桌时摸向桌底,将黏在那里的卷轴不着痕迹地顺进袖口,而后走出茶楼,左拐右拐进一条人迹罕至的窄巷,再将卷轴从袖口抽出,借着午后斜阳仔细查看。
条令截限:七月廿三
目标:季恒书坊代理掌书李墨、郭盛;
新任掌书徐怀尚(裁决司查明)
凡三人,卒于梦州城
死法:郭李二人自缢而亡,留书遗表,表作:吾与表亲郭盛于半月前诛兄曲伯康,伪其死相,易其遗志,无颜苟活于世,遂以死谢罪,书坊将遂吾兄伯康之遗愿,传于其女曲氏。
徐怀尚死法:误食毒茶,西凉草加橘皮。
附:西凉草于鹿角巷胡井口西毒料署分部领取。
光盛七年七月十七
影一又读了一遍,食指在纸面上轻点,直至将上面的人名、地名如铭文一般镌刻进脑海,随后,他又闭上眼默诵一遍,照对刺杀令确保无误后,便从内怀掏出一根火折,眼看着那张催命符在手中燃烧殆尽。
走出窄巷时,他已在心中盘算出了大致的行程路线。
李墨、郭盛、徐怀尚,三人唯一的共同点便是梦州城里那间名为“季恒”的书坊。
从鹿角县到梦州需要经过鹿岭,如果遇上暴雨天气,免不得要在山上过夜,由此看来,他最好在天黑前前往胡井口,从毒料署取得“西凉草”,明日天亮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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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鹿岭山洞徒步而出时,天色泛青,雨声淅沥。
站在山腰洞口,山下的林子一片蓊郁,树丛静立,看起来风势不大,雨雾中,远处的亭台楼宇依稀可见,渺渺如仙境。
“那里就是梦州城了吧?”
听闻爹爹念叨梦州已久,眼下距离这座城已不足百里,等待她的却只有丧服与冷棺,想到这儿,曲臻心上一阵薄凉,紧了紧衣衫。
“若是赶夜路,兴许能在日出前抵达。”影一道。
“还是算了。”曲臻垂目看向徐怀尚颤抖的左膝,“徐大哥腿上的伤还是得养养,不然今日就在这洞里过夜,咱们养精蓄锐,明日天亮便启程可好?”
“我的伤不打紧。”徐怀尚摆了摆手,“这雨已经下了三日,若是再误一夜,我怕明天更不好走。”
徐怀尚话音未落,影一已迈开步子朝山下走去。
他本就不想耽搁在此地,况且包袱里还装着泥人和西凉草,二者都不能受潮,这一路,他只想着快些入林,找处空地遮雨再生火,趁早把事情和曲臻说清楚。
一路上,曲臻搀着徐怀尚,晃晃悠悠地跟在影一后头,很快便被他落开了一段距离,她担心徐怀尚心急,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
“徐大哥此去梦州谋官,家里人可想过如何安置?”
“谋官?”徐怀尚被他问的一愣,“臻儿小姐真是抬举我了,徐某这等粗人怎入得了梦州官场?此行不过是为了接手兄弟的小本生意。”
“小本生意?”曲臻恍然大悟,“那影枫果真是在接私活儿,还骗我说是执行任务......”
徐怀尚立马会意。
除了朝廷重臣,影苼会只杀人不护人的规矩他也有所耳闻,想必臻儿的误会也是来源于此。
“臻儿姑娘莫不是以为,影枫是影笙会排名前十的杀手,此行是为护官赴任?”
“是他自己说的啊。”曲臻对着影一的背影闷哼一声,“他这人真是没半句实话。”
“可不是!“徐怀尚笑道,“这混小子除了打架没一样靠谱,不过......臻儿姑娘呢?令尊生前在梦州所为何事?”
“书坊。”曲臻回答,“我爹在梦州开了间书坊。”
一阵短促的疼痛从膝间传来,徐怀尚猛地躬身扶住左膝,将两只圆眼倏地瞪大了。
“徐大哥,你还好吗?”
当曲臻清澈的音色再度从耳边传来,徐怀尚抬起头,恍如隔世。
“我......没事。”
徐怀尚僵硬地挺直了背脊,一阵凉意从脚底传来,他寻思片刻,还是决定问出那个问题。
“徐某一直忘了问,臻儿姑娘......贵姓啊?”
“我姓曲。”
曲臻答得爽快,说话时用手背遮住额头,遥望影一的去向。
一连两日下来,她对徐怀尚的芥蒂早已荡然无存,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途中却遇上这般爽朗仗义之人,实乃幸事,而今互通姓名,徐怀尚又有些许从政经验,往后若是书坊生意出了差池,曲臻也好求助于他。
曲臻思量之际,未曾注意到一旁的徐怀尚已默默拧紧了眉,一脸的忧思深重。
彼时,影一健步如飞迈进树林,单手护住行囊,物色起四周可用的柴火。
身为影笙会头牌杀手,他何曾负责过雇主与暗杀目标之间的调解工作?
只是,这一路上曲臻与徐怀尚相谈甚欢,看上去又是个心软的主,一旦得知徐怀尚是她的杀父仇人,曲臻当场撒泼求饶、阻止他行刺也是极有可能。
因此,这影笙会行刺的律例可要和她提前讲清楚。
——如果雇主中途变卦取消行刺,这定金和尾款可得照交不误。
只是,这样中途撕毁的刺杀令并不能为杀手累计积分,他这一趟,如若曲臻毁约,他这一趟,恐怕是白跑了。
影一这样想着,将刚刚掰下的湿树枝折断弃到一旁,下一秒,视野中却闪过一道黑影......
影一当机立断,手脚并用蹿上树顶,同时掏出腰间的吹箭,立在树冠上将袖口的银针塞进吹箭,然后双眼微眯,瞄向黑影的方向......
他眼看着那团黑影直直朝林子入口奔去,临近曲臻和徐怀尚时猛地刹住,双腿直立站起,耳朵扇了两下。
“臻儿姑娘莫慌,这是野狍子,一般不会伤人。”
见曲臻突然抓紧了自己的胳膊,身子僵直一动不动,徐怀尚低声安慰她道。
“狍子?”曲臻眼睛亮起来,“我在书上看过,说它们生性好奇,性情通顺。”
曲臻说罢小步向前,同时缓缓抬起了右手,可下一秒,那狍子却身上一颤,接着直直栽倒在地上......
狍子躺平后,曲臻立马就注意到了那个立在树顶上的灰色身影。
暮色将近,影一从树顶纵深跃下,于树影中如鬼魅般迅速靠近,他单膝跪到狍子身侧,看着它颤抖不止的身体,默默拔出了腰间的匕首......
一刀封喉,鲜血横流,曲臻紧紧捂住了嘴。
草地上,那头狍子又蹬着腿挣扎了片刻,两颗枣核般明亮的眼睛逐渐褪去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