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一只瓢虫落上草根吮吸甘露,风吹草动,万物安然摇摆。
临近泥沼,影一将木棍插进湿软的泥土,眼下的土质以他的轻功不成问题,但若是徐怀尚和曲臻,恐怕又要重蹈昨日的覆辙。
不知何时,他也开始顾及旅伴,或许是好奇吧,影一暗暗这样想,当徐怀尚在曲臻面前死去,影一会很好奇她的表情。
临近山路边沿朝下望,近乎垂直的土坡上荒草丛生,零星几棵怪树贴着土坡向阳生长,看上去还算结实。
回身望去,闲谈的二人还在远处不慌不忙散着步,影一抽出腰间的套索,将绳子末端绑系在最近一棵树上,接着纵身一跃,没入峭壁草丛中。
这不是他第一次偶遇要杀的人。
九年前,十四岁的影一刚从清查署晋升到湮灭司时,也曾与猎杀对象同行。
那是一个涉世未深、目光澄澈的少年,影一一度不解他缘何会招惹上玉龙帮的人,闲谈中,他得知少年是荆竹门掌门的弟弟,他于是明白过来——这次刺杀不过是一次预警,而少年只是帮派火拼中用于立威的牺牲品。
他将少年引至巷角,但在即将动手的那一刻,影一犹豫了,他放下匕首,将事情原委告知少年,并贴心地给出了解决方案:只要少年愿意支付双倍的价钱,他可以反杀雇主,放少年一条生路。
这是明目张胆的违规行为,但对当时的影一而言,循规蹈矩并没什么吸引力,而违规后面临的惩罚更是不足为惧。
少年当下很感激,他直言身上的钱不够,需要问家里人要,影一点头,答应在原地等他,少年听罢拔腿就跑,影一警觉一路尾随,眼看着就要抵达荆竹门据点,影一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他没有犹豫,跃起一剑直穿心脏,鲜血溅了满身,影一将少年拖至角落,眼看着那双明亮的眸子逐渐失去光泽。
大概半年后,影一再度在探查地形时遇上了刺杀令上的猎物,这次是个老妇人,温和纯良,对他关爱有加。
行间影一稍有不慎,叫妇人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刺杀令,年近六旬的妇人求生心切,竟一把夺过他腰间的匕首猛扑过来,影一下意识扭过她的手腕,刀尖在他手臂上留下一道狭长的血痕,老妇人见拉扯不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开始对着他磕头,但影一手上剑已出鞘......
自那时起,影一开始明白,没人有资格凭借粗浅的印象来决定他人的生死,但钱可以。
前辈常说“生死有命”,身为一名杀手,收钱办事便是他们唯一的信条,人不需要活得那么复杂,不管一辈子做了多少肮脏事,生死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胡思乱想的工夫,腰间的套索已被抽至尽头,影一回头望向不远处,看见曲臻已经摸着他布下的绳索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
抵达第一处结绳点后,她回身对着起点处的徐怀尚挥了挥手,后者于是取下绳子系于腰间,从坡顶坐着滑蹭下来,曲臻目光一路追随,不住叮咛安抚,像两个相依相偎的孩子。
腰间的绳子松弛下来,影一飞身越过灌木丛、单手扒上最后一处树干,腰间发力将套索环树一圈后,后脚蹬住树根向上一跃,顺势挂上峭壁顶端的一块岩石,抬头望过去,那要命的泥坑已退至身后,于是影一在半空中撑起身子,右手够上头顶的土路边沿......
不远处,徐怀尚双手紧抱树干,目不转睛欣赏完这一整套动作,忍不住发出一阵啧啧。
“原来真有人会飞啊……”
徐怀尚将目光移回身前,看着峭壁上曲臻半身贴绳、蹭两步退半步的狼狈模样,又回身望向脚下幽深莫测的苍翠深渊......
“天王老爷保佑,我徐某上有老下有小,断不能命丧于此......”
徐怀尚闭上眼,小声念叨起来。
曲臻倒没什么怕的,或许是自小喜爱骑马的缘故,她臂力还不错,顺着绷直的绳子,双脚抵住土坡,努力将重心稳在下盘,然后手臂发力......
出乎意料的是,当曲臻即将爬上土路,蹲在路旁的影一朝她伸出了手。
彼时曲臻的胳膊已经开始发抖,她没有犹豫,单手抓绳够上影一的手。
来不及感受对方掌心的粗糙,曲臻被一阵怪力提起,下个瞬间已然安全着陆。
“谢......谢谢。”曲臻扶着地面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土,轻声道谢,在她身后不远处,徐怀尚开始解下树干上的绳子......
左膝隐隐作痛,徐怀尚深吸一口气,将手汗蹭上衣襟,随后握紧绳子,开始了最后一程的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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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元五年,泸州县丞苏牧府后院,平阔草地之上,孩童嬉笑声不绝。
一声惊雷响起,奶娘怀里的苏家小女儿开始放生大哭,众人转身看戏之际,苏家二少爷苏祁幸临门一脚,皮革蹴鞠直直飞上屋顶。
“又是二哥!他不能看准了再踢吗?”年纪最小的苏忠信竖着眉毛指责起来。
“不是比谁踢得高吗?我们赢了啊!”苏祁幸看向身旁一胖一瘦正裹着手指的两个妹妹,“偏让我带这么两个拖油瓶,结果不还是踢不过?”
“还愣着干什么啊?去粪堆里叫人啊。”大少爷苏景安抱着胳膊靠上树干,举头望天。
一旁的苏忠信满脸不情愿,扭捏片刻,气哄哄朝仓库走去……
听到门外传来的急促脚步声,徐丛火速将画本藏进身后的草垛,仓库的门被一脚踢开,小少爷苏忠信的声音伴着闷雷声传来,“徐粪,去房顶!”
半分钟后,徐丛顺着梯子爬到房顶,沿着房檐一路向上够着那只蹴鞠,又一道惊雷降下,屋檐底下传来一阵催促,有了先前的经验,徐丛本想带着蹴鞠一齐爬下去,但耐不住苏景安的咒骂,他犹豫片刻,还是提前将蹴鞠抛了下去。
一颗雨点砸上脑门,听到底下人声渐远,徐丛撑着瓦砾向下蹭去,但等他挪腾到房檐边上,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先前倚在房檐的木梯正仰躺在草地上,和他大眼瞪小眼。
徐丛双手扒紧房檐上的瓦片儿探头向下望,四米开外的地面令他望而却步,一如往常,徐丛明白,呼喊是没有用的,雨点开始变得密集,他便只得趴回屋顶,任由泛黄的布衫被雨水浇透。
多年后,徐丛依然记得,暴雨倾盆时,有只麻雀落到他身旁。
“下去,笨鸟,去避雨啊!”
他对着麻雀挥手驱赶,后者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张着淋湿的翅膀挣扎起飞,跳到半空后又跌下,徐丛于是伸出手,让麻雀跳到手心,接着一点一点挪到房檐边上,匍匐着趴下,曲肘将淋湿的麻雀送到房檐底下避雨......
雨停后,徐丛见麻雀身上还未干透,又捧着它嘟囔了很久,等到浓云散去,镀金日光再度泄下,徐丛便脱下上衣,赤裸着上身躺在房檐上晒太阳,很快,他打起哈欠,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等到他被远处的争执声吵醒,那只麻雀已然不见踪影。
——“竹林凶险,二弟,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来!”
——“那你带上这件宝器!此器名为‘镇妖锁’,只要有妖兽靠近,锁身就会发出绿光,大哥,你一定小心!”
——“二弟放心,区区小妖伤不到我丝毫!”
只此三两句,徐丛便听出二人演绎的是《寻妖志》第三十二回的内容,他起了兴致,手脚并用爬至西边房檐边儿上,抻长了脖子,却只能看到外巷里的两个脑瓜顶。
——“妖怪看招!皓天壶!”
青色衣服的少年抡圆胳膊,将手中的砖头举过头顶......
“错了!”屋顶上的徐丛忍不住纠正。
“皓天壶是任仲的法器,你演的是二弟玉雕,法器只有镇妖锁。”
巷子里的两个少年登时站起身来,左顾右盼寻觅了半天,这才瞧见屋顶上的徐丛。
“我们当然知道皓天壶是任仲的法器,可我们只有两个人。”
圆脸小胖子仰着脑袋对他辩解。
“而且你说错了!玉雕可不只有一样法器,”方脸瘦高的男孩在一旁大声纠正,“他还在芍村洪庙里寻到了青影剑!”
“我知道,但那是后来的事了。”
窄巷中,两个男孩对视一眼。
“你也读过《寻妖志》?”方脸男孩问。
“本篇和番外都读过。”徐丛得意得摇头晃脑。
“那你来演任仲如何?”圆脸男孩提议。
“好啊,第三十二回竹林捉蝎子精那里对吧?”
“没错!你下来啊!”方脸男孩招呼道。
徐丛爬起来,跪在房檐边沿儿朝墙外眺望,犹疑着摇头,“太高了......我下不来。”
“开什么玩笑!?”方脸男孩道,“任仲十三岁便从继空法师那里习得了御风术!这区区不到五米的高度,你就怕了?!”
徐丛哑然,一时不知该如何辩驳,他望着男孩手里五颜六色的砖头瓦片,心里愈来愈痒。
“下来啊!记得云城篇吗?就是那奋不顾身的一跳,才让任仲觉醒了被炎魔封印的御风之力,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在两个男孩一唱一和的怂恿下,十一岁的徐丛踩着房顶的砖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巷子里,一高一矮两个男孩翘首期盼着,还用脚体贴地为他移除了着陆点的碎石。
是啊,不试试怎么知道?
于是,徐丛攥紧拳头,猛地屈膝起跳向前,飞身越过横亘在中间的围墙,朝两个男孩之间的空地扑将过去......
那瞬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落地时,巨大的冲力带他扑倒向前,左膝重重撞上地面,钻心一般的疼痛直冲颅顶,与此同时,掌声在耳边响起......
徐丛咬紧了牙才没叫出声来,疼痛很快消退,只剩阵阵酥麻从膝盖和脚踝上传来,他调整呼吸,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漂亮!三弟,你这御风术果然了得!”
徐丛转过头,迎上方脸男孩发着光的双眼,男孩与他年纪相仿,此刻开心得露出了两颗虎牙。
“二弟你说是吧?!”
圆脸男孩上前一步拍了拍徐丛的肩膀,“幸会!我叫郭盛,你叫我盛子便好,这是我表哥李墨,敢问少侠如何称呼?”
徐丛呆站在原地,仔细端详两人脸上的表情,直到终于确认那份喜悦是真挚的,他绷紧的身体才逐渐放松下来。
“啊......”徐丛傻笑着抖掉裤子上的土。
“我叫徐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