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杨桉没有一如既往地赖床,在床上蛄蛹着翻身几次,抓着鸡窝的一头乱发穿上蓝色拖鞋。
边刷牙边看手机,确定工作群里没有呼叫她的,才安心换上休闲的衣服。
随便打上水乳,擦了防晒,就拿上风衣外套下了楼,“阿姨,照旧!”
“又去看人啊?”
杨桉接过刚出锅的小锅米线,半指长的鲜嫩韭菜,她舀了一小勺花椒油淋上,搅和搅和,迫不及待地嗦了大口,才仰起头迎着日光,满足地回答店家:“嗯!”
“今天准备挑选什么花?”
杨桉吹了一口米线的热气,定住思考了两秒,“没想好,待会去去逛逛再说,要不,你给个建议?”说完又埋头呲溜一口。
店家热心地走出收银台,在杨桉身边坐下,对着远处市场门口的卖花老人一指,“那老太太一早就在门口了,卖的不只是花,这么形容也不对,绿叶红果,大红色的果实,我还没见过呢,你待会去看看!”
杨桉看着那人点点头,笑着擦了擦嘴才回她:“好!你有心了。”
确实很好看,杨桉买了一大束,老奶奶眼瞅着只剩一点,就直接把最后的几枝一起给了她。
“这红果叫金丝桃,花也很好看,今年最后一次卖了,姑娘你收下吧,我卖完也好回去了。”
杨桉只好收下,分了几枝给米线店,又上楼留了几枝,随便找了份复古式浅色报纸包扎了一下,再出来太阳已经很明媚了,准备开车才想起来还在单位。
也是周末出城反倒可能会堵车,于是上地铁,一号线辗转二号线,从城中往城边反向,地铁的人越来越少,又坐了两站上山公交,才到目的地。
她把花放在墓碑上,掏出纸巾先擦一遍掉落在大理石上的灰尘,处理完一切。不假思索掏出小半瓶白酒和两个小酒杯,倒酒斟满酒杯。
杨桉喜欢白酒的醇香,但是只会在每年过年的时候和爸爸、舅舅小酌一两杯,在外不会碰,逢人就说酒精过敏,有考究历史,她哥哥就是一个,半瓶啤酒下去,脸就红的像一个猪头。杨桉把形容哥哥过敏时的状态,套用在自己身上,基本很少遭到反驳,而且她一脸的书生气,眼神真挚,没人会觉得她在撒谎。
“顾医生,最近压力大,想着就来看看你,我面对你话就会少,也不知道说什么,咱两喝点酒吧!”
说完,杨桉就径直往地上倒了一杯酒,笑着开口:“你是长辈!你先请!”
随即她吹了吹地面的灰尘,脱下风衣,席地而坐,小口抿酒,“这次不是花,是红色的果实,我觉得很好看,就擅作主张买来看你了,希望你能喜欢。”
小半瓶酒喝完了,杨桉的脸颊微红,但不至于醉。
醒酒最快的方式就是代谢,她紧接着拿出水喝完一整瓶,继续干巴巴坐着,微微后靠椅在墓碑上,任凭风吹日照散掉身上的酒意,眼看着夕阳暗淡下去,“顾医生,我有时间又来看你。”
杨桉收起酒杯,穿上外套,把花摆正,想离开又鼓起勇气,背对着墓碑开口:“他回来了,你应该很高兴。”
霞光万顷沉沉缀在天际,城市天际线高高低低起伏,窗前倒影里的谢树抬腕看表,对着电话那头说。
“刚刚结束了。我今晚可能会晚到家,别等我。”
……
“没什么,只是找聂叔问点事。”
集团家族的大小琐事比手术线打结还难厘清,盘根错节,走马上任只是权宜之计,他并不想久坐在这里。
总助进门,把手上的文件递给他:“谢总,这是关于前期批示的最后一份调研文件。具体审核秘书室和策划部、战略部已经过了两遍了,你着重看一下最后的条例和后续的存续问题。”
他点头,揉揉太阳穴打起精神,拿过文件径直翻向最后,大致浏览留个印象。
总助陶森章看着这个上任不到半年的董事长心无旁骛看着文件,初见那天觉得他就是来公司混混日子,和秘书室里的一众人吐槽,日后是不是要跑路跳槽。
前任董事长也就是谢总的大哥,谢靖端十分信任他,谢树一上任就安心交接所有事务,自己和妻子到冰岛开始无休止的度假。
豪门之家不都是应该纷争不断,打得头破血流?
一看到任命调令那一刻更是头大,32岁,主修的还是医学博士,经济学只是辅修了本科阶段,他想不通,都读到博士了,还要来公司。
玩吗?
可是后面的事超出他的认知,做事井井有条,可能是源于医学的严谨,未雨绸缪滴水不漏。
只是陶森章觉得他好像对于一切都漠然,冷脸时眉角线条流畅硬朗,嘴角上扬时又带了温润的弧度,阅人无数的总助看不透他。
不真实。
谢树拿起笔准备签名,在涉及的各方签字上注目,翻页的手顿住。
眼里升起波澜,一个名字,很熟悉的名字。
他翻起那一页,拇指按在那个名字上,眷恋着摩挲两下,纸张久久没有落下。
陶森章看他签完字,却并没有把文件交给他,出声提醒,“也不用看的太细,还会再做一次汇总的。”
谢树回神,淡淡移开视线,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宣发和广告投放,是不是等到方案申报过审就可以下放了?”
其实只有自己知道刚刚心虚的时刻。
“是,设计公司的方案已经到了设计部对接最后一轮,具体指标报建过审后就可以了,接下来你可能还会有几个应酬。”
“没事,你安排吧!”
陶森章还是试探问了一句:“谢总,你要不要看看设计风格?”
“不用,我不懂那些。”
半晌蹙眉询问:“有哪些场合是我必须要去的?”
陶森章思考着回复:“开工和竣工必须要去,至于和政府方的对接看你,以及方案的进度倒是没有必要。”
“好。”他状似无意地翻着面前的文件,又回到了刚刚的那一页,盯着看了很久。
张润进来,看向被余晖笼罩的人:“小少爷,人约好了,走吧。”
谢树闭上文件,在一旁的办公桌面敲定,“下周一的各方报建例会,我不去了,你代我去。S市是不是有个会议,我去出差,例会结束后视频会议给我反馈。”
陶森章点头收起文件,跟上谢树出门的的步伐,并在随行的笔记上划了一行,改行另记,新的安排计划也顺嘴说了出来,“那欧洲的出差,就直接安排在S市,你开完会后直接从里出发。”
“嗯。”谢树说完跨进电梯,陶森章恭敬地等他离开,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才敢松懈舒口气。
前方的鱼店,那一排熟悉的紫藤花花墙,颜色由单一的梅红色增加到白的、黄的、红的,开的异彩纷呈。
张润出声:“小少爷,你先下去,我去停车。”
谢树摇下车窗,隔绝的声音涌入。
“杨叔~”
“来啦!”
谢树出声阻止:“润叔,等等!”
身子往后靠了靠,借助阴影把自己藏起来,伸手把车窗缓缓摇上一半,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即将到来的身影,守株待兔,又似小孩盼着礼物拆箱,严阵以待,眸光闪过一丝难得的慌乱。
直到人远去,明媚的笑隐入花墙铁门,才慢慢直起身来,仰头喉结滚动咽了口水,声音暗哑着吩咐:“润叔,重新换个地方吧。”
张润原本想热心,选一个他应该是很想去的地方,而且聂尘炀医生的时间很紧,离州医院距离近,鱼店就是最好的地点。
可现在明显的好心办坏事,看着后座闭眼的人欲言又止,他直接换了一个称呼:“小野,可……”
张润其实很想不明白,谢树是他看着长大的,阔别十年,回来以后,变成了很陌生的样子,基本没有再见到过他开怀地笑一笑,经常是一脸冷峻,这样的威严他很熟悉,不愧是父与子,但谢树多多少少有点强装,毕竟经历和阅历在那,而且谢树是阳光活泛的代表,谢维铭的庄重是从小的习性。
谢树也拒绝接触以前的人和物,连最好的朋友,陈时、路阳濯、周默基本都没了联系。
谢树看着鱼店的停车场,是重新规划改建过一翻了,一起的草坪和小叶榄仁只保留了乔木,现在是高高的花台,花台里是暗紫色的红花檵木球。
“先回去吧!我直接打电话给聂叔,再定一个时间。”
途径南湖大桥时,阳光直射的水面倒映着远山、白云,浮光跃金,酸涩的愁楚在傍晚翻涌,他是不想接触吗?
反而很想,想到疯,想到抓狂,欲罢却不能。
时间、地点都不对。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再等一等。
*
“吱呀!”
铁门慢慢打开,门里的人停下局促的脚步,无辜的看着门外光景。
“以后好好反省,争取好好做人!”
“好!”
柯渊年把烟发给同行,示意他少说点,狱警低头叼着烟,看他给自己点火。
“柯队,又是你抓的人啊!我听说来头可不小,还亲自来接,怎么样,有没有靠他升职加薪啊?”
柯渊年听不下去,照着他的屁股踢上一脚:“给你烟就好好抽,别问那么多。”
柯渊年随即走到那人面前,挺直腰板,堂堂正正地对着他敬礼,字正腔圆的大声叫人:“队长!”
谢维铭苦笑着摆手,向前走,柯渊年扯过他的东西,顺手给他戴上一顶纯黑鸭舌帽,看着帽子后面被剃光的后脑勺,他快速吸完咽,跟在后面。
狱警看着他们的背影,夹烟的手轻微抖了抖,看来确实来头不小。
那人看着远处等着他走近的人,感觉脚步越来越重,越来越近了。
“小野。”
“爸。”
“张润。”
很安静的问候,10年里无数个午夜梦回辗转的面目在此刻清晰,他的双目却随脚步的晃动要颠出湿意,模糊视线,感觉情绪哽咽在胸口,不上不下的搅动他。
张润从柯渊年手里接过包,低头回答:“老板!”
杵拐的老人出声:“嗯,等着你回家吃饭。走吧。”
只有谢树一直盯着他,没出声。
谢维铭深深看了谢树一眼,转头对谢洲说:“爸,我先和小野去看看她妈妈。”
谢树随性地单手拎着一束包装精美的纯白色洋桔梗,隔着谢维铭有两步的距离,两人一前一后走上长满青苔的台阶,冬青树的乌黑种子散落一地,风和云都很安静。
谢树把花轻轻放在墓碑上,旁边放着的粗糙花束上十分扎眼,已经被强烈阳光曝晒到失去生命活性,他弯腰捡起来看了一眼,甚至都没有花泥,好像还有淡淡的小麦味。
他以为是花束的味道,好奇凑近嗅了嗅,一股刺激性的味道冲上鼻腔,眼神里闪过不悦,“白酒!”
把花束摆在旁边,让新鲜的洋桔梗占据主位。
随后好奇张望了周遭,谁会带白酒上来看她妈妈,而且花束虽然干瘪,但是颜色很新,应该是近两天才摆上的。
谢维铭想擦一擦碑石,却发现很干净,也很好奇,是谁提前打扫过一样。
看着谢树在一束莫名花束上研究了很久,而且是红色的,他心里浮现怪异,除了他没人知道顾笙然其实喜欢红色。
洋桔梗在阳光下依旧轻柔且蓬松,对比那束红果,显得红果平平无奇,还带着潦草。
两人之间全程无尽沉默,离开时,谢树看着冬青树下的墓碑,覆盖着金灿灿的夕阳,张望着先他离开的父亲,一级一级的踏着回家步伐。
他想到了10年前那个夜晚,审视着老宅楼梯的那一幕,心中一刹那畅然着轻松。
那场马拉松的尽头好像就只是换回了这样的场景,不算交代,不算事件的终点,好像这样也很好,他在这沉静的岁月里疗愈了,可以再一次拥抱黄昏,可以再一次构想……
沦陷的时间重拾正向的轨道。
是一个新的他。
回家的饭桌上,谢树默默剥虾。
谢洲出声:“公司还习惯吗?”
“嗯。”
“那件事还是要做吗?”
“嗯。”
刚出狱谢维铭插嘴:“你别插手!我去!”
“你好好养身体,几十岁的人了!”
“谢树!听话!”
“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