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捌.
这问题邱非也想问。
但他却无暇顾及答案如何。见梁伟仍在挣扎，邱非恐生变故，急忙又补上一击，这回彻彻底底地将梁伟控制在当场，而后才有功夫将目光投向远处站在郭少身侧的黑衣女子。
究竟是谁？
一时间，邱非握枪的右手都不由得颤抖了稍许，他说不清当下心里究竟是何种感受——若真是故人，他是否该追问？又该追问些什么？
毕竟那样的箭法，他只在曾经的嘉世商行三堂主苏沐橙那里见过。
自他师父失踪后，他已有多年未曾听说过这位苏前辈的行踪，过去也只当这位前辈是离开嘉世在外打探他师父的下落。也不知若有一日再于江湖上相逢，是否能从其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却见那人听了梁伟所言后将弓箭往郭少怀中一塞，又轻哼一声笑，竟不再遮掩，反而动作洒脱地终于摘下了那顶遮面的斗笠。霎时间，众人都因她这一举屏住了呼吸。
只是那面罩之下的面庞，不是烟雨楼主楚云秀又是谁？
邱非呼吸一滞，又不免觉得自己的臆想太过天真。但至少，心头另一块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不、不可能……”
楚云秀静静站在原处，面色平静，不发一言，嘴角上扬，只是如此便看得梁伟惊慌失措口不择言，活像是见了鬼。梁伟挣扎着扭动起身子，扯得伤口处鲜血横流，可他就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双目圆睁，指着楚云秀喃喃道：“你早就知道……还故意演这出戏耍我？呵呵……风城散、清风堂……是了，你怎会不留后手……”
话说到后半截，梁伟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嗓音愈发虚弱，距离远些的已听不大清他在嘟囔些什么。邱非离其最近，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几句话间便知此人仍无悔改之意，神志混乱，口中所言也没什么听下去的价值。
可正当他想着询问烟雨楼准备如何处理梁伟时，方才留意梁伟情况不对。此人嘴角毫无征兆地流下了两道黑色的血，面部骤然惨白一片。
邱非惊了一瞬，未等他有所行动，旁侧已冲出一名烟雨楼弟子几下点住梁伟穴位，可为时已晚。众目睽睽之下，梁伟居然就这样突兀地毒发身亡。可那双至死都未能阖上的双目透露出来的不是怨恨、愤怒，而是不明缘由的惊恐。
邱非沉默着收起长枪，总觉得胸口堵得慌。他没想到梁伟会如此草率地死了，像是被刻意抹杀灭口了一样，明明整件事下来还有许多谜团，可他还没能从梁伟口中问出任何答案。
四周一片嘈杂，各处都乱糟糟的。梁伟一死，烟雨楼发生的这场闹剧也算是到了尾声。后面冲出来的那位名为“李华”的弟子将收尾工作处理得井然有序，其余几名长老见梁伟如此下场，也早已束手就擒，纷纷被押入烟雨楼地牢等候审讯。清风堂那边本是裘德海为首的几人占了上风，可也不知何处飞来几道暗器，竟助尹平生把握机会生擒了裘德海几人。
几乎一眨眼的功夫，烟雨楼门前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梁伟的尸体已经被移走，可邱非还站在远处望着那滩血迹出神，他恍惚间记起前一晚死在自己面前的那名烟雨楼弟子，总觉得一切格外不真实。
这算是……结束了吗？
却在此时，他突然感受到有人走到他身边，接着动作隐蔽地往他怀里塞了件东西。
邱非一个激灵回身，正对上的果真是郭少那双眼。
郭少没说话，只朝他胸口努努嘴。方才一团乱，倒是无人想起那几封揭露梁伟罪行的信件。可这东西事后肯定要交给烟雨楼，在此之前，郭少想让邱非先看看。毕竟涉及到嘉世商行，他念的时候也没逐字逐句地读出来，万一漏掉啥重要信息岂不完蛋？
邱非摸了摸胸口，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头突然也舒坦了些——至少并非一无所获。
他转过身，正见尹平生过来朝楚云秀道谢，听那意思，最后那几道暗器应是烟雨楼这边的人暗中出手相助。
看见尹平生，邱非突然想起件事，也觉得应该同对方打声招呼，于是拉着郭少走上前，拱手道：“尹堂主，前些日子夜潜清风堂是因听说贵派藏有嘉世的兵器，只好去打探情况，那日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尹平生闻声瞥了他一眼，突然又笑了起来：“我也没想过阁下原是嘉世商行的邱会长。那晚也是我一时心急，将你们误认为真凶……既如此，便扯平了。”
加上楚云秀，三人互相又客套了几句后，邱非才道：“敢问尹堂主，清风堂说是要与烟雨楼交易的‘神兵’，现下在何处？”
可尹平生听了这话后却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顿了顿才尴尬地开口道：“哪有什么‘神兵’！你当裘德海真有那本事，不过是打听到烟雨楼在寻嘉世神兵，便与严放那几个搭上了线，故意放出消息说清风堂得了神兵利器，实则不过是些四处搜集来的几把型制特殊的武器，这便把严放他们唬了住。”
真相竟是如此……邱非听完愣了片刻，又赶忙追问：“那其中……可有一把弓？”
此话出口，一头雾水看着几人交谈的郭少突然惊了一瞬，这才反应了过来，眼睛“噌”地亮起，脑袋一转盯了过来，那两道灼热的视线戳得邱非后背一热，不由得想笑。
他努力把笑意忍了回去，心想难道郭少自己都不记得还有把流落在外的弓？听他打听起那把弓竟能惊喜成这种地步。
可尹平生却说，他是见过一把造型奇异的弓，但那几件兵器早在交易前已失了踪迹。
“那些东西原本放在我分堂，却不知何时不翼而飞。现在想来，裘德海对自家弟子下手，怕不是交不上货的缓兵之计。”
尹平生这样推测，可邱非却觉得这其中有古怪。他回头同郭少对视了一眼，未见郭少眼中有低落的神色，心下稍安，又朝尹平生拱手道希望尹堂主能帮忙调查清楚，若有那武器的下落也拜托告知嘉世商行一声。
他这般在乎那把弓，令尹平生也不由得好奇：“难道真让裘德海误打误撞，得了件‘嘉世神兵’？”
几番交手，邱非也知对方并非故意探听神兵下落的那种人，即便那把弓真为嘉世打造的兵器，恐怕尹平生也不会因此顺手牵羊，可见真是随口一问。但解释起来不免又要牵扯到郭少的真实来历，之前众人都默认郭少也是嘉世商行的人，跟着会长来烟雨楼合情合理，又何苦再把身份讲明徒增猜忌？
邱非这样想，正要扯个幌子出来糊弄过去，却听郭少抢在他前面开了口，语气爽朗地冲尹平生道：“我练手做的武器罢了，哪能称得上‘神兵’？不过是图个纪念。麻烦尹堂主啦！”
他这般所言倒也没说假话。但尹平生看他那目光却分明是真将他当成了嘉世商行的工匠，神情格外认真地朝他拱手做下了保证。一旁未曾多言的楚云秀也因他这番话多打量了他几眼，几人分别前，不由得多提了一句，说郭少既是内力不足，射箭时则更要求稳，而非图快。
“箭头的改动对你来说确实是种助力，但也要考虑箭杆整体的平衡，是要射中目标还是要引燃弹药，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她分明是一眼便看出了郭少射箭时的问题所在，三言两语点得郭少恍然大悟，赶忙拼命点头答谢。
可这样的场景，却令邱非顿时又恍惚了一瞬。
他对楚云秀了解甚少，因而不会觉得楚云秀使弓有多么奇怪。但……真的太像了。
他好像一时间又回到了几年前，那时嘉世商行后山是他们这些孩子们日常修炼武学之处，各堂主平日里事务繁忙，也是很偶尔才会到后山指点些许。三堂主苏沐橙擅使弓，可使弓的好苗子并不多，一来二去她来的次数就更少些。邱非有时会旁听到几句苏沐橙的指点，那时她好像也如面前的楚云秀这般，看见使弓的后辈就忍不住指点一二，虽寥寥数语，但头脑灵巧的倒是一点就透。
就像郭少这样的，已经两眼一亮，又追上去同楚云秀探讨了起来。
落在他二人身后，看得久了，一个古怪的念头突然就在邱非脑中浮现了出来。
“前辈。”他突然开口。
却见身前之人因他这一句称呼身形一顿。
自对方摘过斗笠，他便一直称其“楚楼主”。眼下突然改口，便是种试探。虽然对方也可以忽视过去，并不“接招”，可……
邱非脑中“嗡”地一响，只因猛的听见“楚楼主”开口道出了一声“小邱”。
并非直言姓名，也没加上“会长”的名头，而是一句已多年未曾听过的、嘉世商行的前辈们惯常愿唤的称呼。
这便是应了他的猜想。
邱非有一大堆问题想要问，可话至嘴边，到底还是沉默了半晌，他盯着那道背影，许久才吐出一句：“……为什么？”
四周已无其他人，这空荡荡的小路上格外的静。
“楚云秀”一时间没有回应，脚下步伐却未停。郭少不知他二人在打什么哑谜，可见邱非已收住了脚站在原地，他挠了挠头也走回了邱非身边。
他还从未见过邱非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他始终觉得，邱非是一个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的人，虽然邱非也从未具体同他讲过自己的想法，可这种感觉他是能够体会得出来的。
然而现在的邱非眼中竟露出了一丝迷茫。看着这样的邱非，郭少心里莫名一紧，只想赶紧做些什么把邱非从这种状态中捞出来。
可忽然间，他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道陌生的声音。
“不是所有事都能说明‘为什么’的。”
那道女声明显比楚云秀的声音要更清亮柔和些，郭少愣了一瞬，有些难以置信地发觉那声音真是从“楚楼主”身上传来的。
他更加茫然，半张着嘴疑惑地看向邱非。
邱非接收到了他的视线，但一时间无暇解释，赶忙又继续追问：“那位‘前辈’可还……”
“云秀那边无事，这几日应该会邀你一叙。能说的、不能说的，到时由她决定如何与你讲吧。”那道声音说到后半程，竟突然笑起来，“毕竟我也只是……帮她个忙。”
“楚云秀”言罢，到底是没有回身，脚下轻点几下已腾空而出，她这几下步伐极快，眨眼间已消失在山间。
“怎、怎么回事？”郭少还未回过神，突然紧紧抓住了邱非的胳膊，两人距离贴得很近，虽然眼下已不是一个需要他二人靠近的场合。
邱非看了看远处那人离去的方向，想了想，觉得也没必要同郭少隐瞒，偏过头时又正好对上郭少瞪得溜圆的眼。不知为何，到了现在他才感觉如释重负。
“那位其实是嘉世商行曾经的三堂主——苏沐橙前辈。”邱非说，“她扮成了楚楼主的模样，却依旧一直斗笠遮面，恐怕也是知道梁伟最开始会质疑她的身份，倒不如到最后才露脸，又因为你带着那封信跳出来，那时梁伟便也无暇顾忌这位‘楚楼主’究竟是真是假了。”
“诶？所以说……得亏咱俩没偷摸提前跑了？”郭少虽还懵着，但想到这心里却美滋滋的。
“是。”见他这副模样，邱非脸上不由得也浮上笑意。
可这笑却未能持续太久，因着郭少这话，邱非蓦地意识到了什么。
若是他二人未能发现那封信、没能在那时候出现在众人面前……烟雨楼这事要如何收尾？
为何他总觉得，他和郭少出现在这里，是早就被设计好的一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