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府的侧妃留下一双儿女就撒手人寰,儿子送到如懿膝下,女儿则归了高氏。
春意正浓,从胡蕴蓉治理后宫以来,各宫下人都在平日得到宽待,也多允许宫女打扮添花,紫奥城内是一片富贵繁荣景象。有小宫女温一壶桃花酒,送到琼脂面前,嘴里由不得是些孝敬的话,琼脂咧嘴摆摆手:“你们自己喝吧,仔细着点,现在还是当差的时候。娘娘仁慈,但也不能误了事。”
“姑姑放心,自然一切安排妥当,您哪,就也犒劳下自己个儿,娘娘也肯定是准的。”
“年纪大了,不爱吃酒了。”琼脂继续推搡,回过神走进内殿,胡蕴蓉正在小憩,和睦坐在一边绣花,琼脂压轻声音:“帝姬绣了这好些时候,该休息下眼睛了。”
“别。母亲醒来见我没绣完,不知怎么说嘴我。”和睦嘟囔着嘴巴,说着又穿一针,其实胡蕴蓉是极其溺爱她的,只是偶尔爱打趣自己的女儿,但和睦就想着要让母亲夸夸自己,于是绣得倒是仔细得紧。
春光从四处散入,和煦温暖,所谓岁月静好可能不过如此,等到胡蕴蓉醒来,玄凌也过来了,和睦跳着举起自己的绣品:“父皇母亲快看,儿臣绣得好不好。”
玄凌自然欣然鼓掌:“好!比上次绣那个虎像样子!”
“什么叫比嘛……父皇真是,夸人也不夸点好的。”和睦抓起胡蕴蓉的袖子,胡蕴蓉失笑一声,三个人齐落座,玄凌起兴,又考起和睦即兴赋诗一首,和睦对答如流,诗作中更是讨好胡蕴蓉以及玄凌,取阖家团圆之意,玄凌酒酣耳热,笑意更浓:“朕有这么好的女儿,若你是个皇子,朕定立你为太子。”
这句夸赞和睦倒是受用,殷切地又替玄凌倒满,微微沾沾自喜起来:“儿臣想也是,若儿臣是皇子,既是嫡出,又是忠孝两全,才貌俱佳,父皇不选我选谁。”她放下酒壶就拖住下巴,笑眼盈盈看着玄凌。
胡蕴蓉听得嫡出二字,面色微动。和睦哪里能够明白,正是因为她不是皇子,自己才能被尊为皇后,她才能占上这嫡出的名头。玄凌倒是不恼,反而越发开心,指着她说:“你淑和皇姐,从前也大胆,但也不似你这般撒娇卖痴,得寸进尺。”
“儿臣哪里得寸进尺了。”和睦嘟起嘴,替自己跟胡蕴蓉也满上酒杯。她又偏过头,“淑和皇姐小时爱蹴鞠,儿臣身子弱,想学都学不来。”
喝到微醉,和睦的头发有些乱了,想去梳理,却越饶越乱,很快头发散出一半,倒在胡蕴蓉身上有些不省人事:“母亲抱。”
“傻孩子,真是的,喝不了还喝这么多。”胡蕴蓉无奈说着,着人将和睦带下去,却见玄凌也多是醉意,她不禁挑眉:这就是父女?玄凌倒还保持着仪态,不似和睦那样夸张,胡蕴蓉凑过去,她一直注重保养,眼角的些许皱纹微不可见,面部饱满,看着倒还算赏心悦目,玄凌把她揽入怀里:“关雪。”
“嗯?怎么了,表哥。”胡蕴蓉有些惊诧,玄凌许久没有喊她的字了。
“距你入宫也这么久了,咱们的和睦也大了。”他的手指摩挲着那白皙的面庞,难得眼中竟然有几分唏嘘和温情,最后提起嘴角笑来,“和睦像你,放肆,又可爱。”
“呵呵……”胡蕴蓉顺势靠在他的肩膀上,烛光摇曳着两人衣衫的色彩,在这一刹那难舍难分起来,她很清楚,玄凌对她没有感情,这不过是他老了,不过是陪伴他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从未视她为妻子,她也从未视他为夫君,两个人竟这样彼此心领神会地演了这出拙劣的戏码十数年,甚至还要更长远地演下去。
这也是幸运。胡蕴蓉想着,她扶着颤颤巍巍的玄凌,走到榻上,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就好像共犯一样,在夜晚中彼此掠夺着对方最后一点虚假的情谊和价值。
平静的日子因为晋康翁主的悲报而有了变动,她的身子骨本就羸弱,年岁到,挨过这个冬天后神智一直不清醒,春天刚缓上一口劲儿,就又恶化,任谁去看都只道时日无多,胡蕴蓉于是得了玄凌批准省亲,携和睦一同回到翁主府。
年迈的母亲已经累得连咳嗽都好像吃力,每一次肺腑而来的刺激都让她更加痛苦,她的手并没有多少皱纹,只是消瘦,和睦跪在地上,已是泪眼汪汪:“外祖母……”旁边的琼脂不敢说话,只是偷偷抹着眼泪。
“珍缡……”晋康翁主全力平息她的气息,唤起和睦来,“外祖母唯一牵挂的,只有还未看到你成家。今后,你也要听你母亲的话……她为了你,什么也是肯的。”
胡蕴蓉眼眶含着泪水,神情肃穆,抓着晋康翁主的手却不敢用力:“母亲,你为了我,也一直是什么都肯的。”
“蕴容……”晋康翁主最后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鬓发,那病躯之中慈爱的神情不知经过多少的努力才勉强替代病魔引来的苦痛,低语道,“我很开心你能够幸福,我很开心……你能……你要……”她话没有说完,声音却越来越低,微不可查,最后眼睛没有合上,手却呆滞,化为一具毫无生机的朽木。
登时间屋内传来更加凄厉的哭声,胡蕴蓉定神,母亲方才触摸的余温好似还在她的肌肤之上残留,恍惚间,母亲被这春日带走了。
“是啊。春天来了。”
甄嬛转过头,未央宫不比从前玄凌恩宠不衰的时候,许多地暖配具一应少了断供,所以这春天来得格外珍贵,她伸手,落花飞入掌心,虽她的眉眼这些年看来冷厉许多,可精心呵护,尚且不算美人迟暮。
予沥扶着她,两个人进去内殿,本来甄嬛已经不准再见任何人,但玄凌自觉亏欠予沥,所以予沥隔段时间还能进来请安,之前也有朱如懿靠着宜修和柔则的面子进来见过她,崔槿汐奉茶,甄嬛冰冷地笑着,待到坐下后才恢复一丝柔和,问予沥道:“母亲听说你王府出了事。”
“是,一个侧妃难产没了。”
“真是不清净。”甄嬛咂舌片刻,又偏过头,“令人作呕。沥儿,你且记得,莫要宠幸小人。王府之中如此,前朝也是。”
“是。”
甄嬛又抬眸:“涵儿那头如何。”
“四弟与弟妹感情和睦。”予沥一字字答道。
甄嬛不免长叹一口气,苦口婆心说来:“谢氏出身虽低,涵儿喜欢也就罢了,他做个闲散王爷,我未尝没什么不满足,只是沥儿,母亲总担心你。”她顿一顿,看着予沥的反应,才继续说道,“你锋芒太露,总有人嫉恨,如今是骑虎难下,母亲只希望,你能保证自身安危,你与涵儿在我看来并无分别,甚至我落魄这些时日,只有你还来请安嘘寒问暖,涵儿好像忘记我这个娘似的,但我想涵儿也有他的苦衷,母亲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将来有什么需要涵儿做的,尽管使唤他就好,涵儿想来也不会忘记手足情谊。”她说得倒算诚恳,随后又叹道,“可惜如今我在你父皇面前不得脸,若是母亲能复宠,一定也助你一臂之力。”
“母亲。”予沥神情复杂,思量片刻后道,“其实父皇,还是念旧情的。”
“是吗。”甄嬛好像在自言自语,“他还会念旧情吗。”
就算甄嬛有千百个不愿意,为了予沥跟予涵,她觉得她也该再去讨好玄凌,灵犀已经被远嫁和亲,这就是她失宠的代价,她心里当然憎恶玄凌,胧月的亲事也好,灵犀的去向也好,他都未与自己商量,曾经的情分好像一扫而空,思来想去,由崔槿汐侍候,在殿内换上一身舞衣,想起舞,却在一次旋转后就踉跄跌倒。她不得不承认,她老了。而且多年未跳舞,技艺生疏,如今还能怎么复宠?她咬牙切齿,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她的孩子就这样任人鱼肉,不甘心玄清的死无人在乎。
她捧着脸颊,哭泣不止,她那杏花微雨的春日好像永远的离她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