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女人能叫出自己的名字,气质与样貌还有种极其明显的割裂感,张稚昂心底有了大致的猜测。
“谢谢你帮我开门。”
看她很快就冷静下来,女人满意点点头,“有什么想问的?”
张稚昂有些意外,比起什么都不主动透露的张弛非,这人还挺好说话的,哪有赵壬说得那么不堪,于是想了想,问道:
“据我所知,这间樊笼的命主死于莱茵恬城东区九号楼,这是什么地方?好像都不是城区。”
这间土瓦房家徒四壁,窗外有农田鸡舍,远处是连绵群山,再明显不过的乡土风景。
“命主元辰宫受损,”女人道,“樊笼要比常人混乱一些,像这样投射多个场景也很常见。”
张稚昂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没请教怎么称呼?”
“刽部,乾宁。”
女人说着随手拾起一根烧火棍,在手中掂了掂。
村子另一头,赵壬正骂骂咧咧拖着肖愈在土路上狂奔,身后是一群喊打喊杀的村民。
刚刚他追着肖愈跑出门,一进电梯就直觉不妙,等电梯门再开,两人就一同跌进了这个夕阳红得像血一样的村落。
更奇怪的是,村民见到他拉着肖愈,兜头就是一记罪状。
“给我拦到!那小子偷人!”
眼见就要被包抄,赵壬将肖愈拉到身后,“放狗屁!我偷你爷爷个腿了?”
他记得小区活动室的人说这孩子身体有病,随时可能会犯癫痫。
村民中站出一个托着旱烟袋的老汉,呲着一口残缺的黄牙气定神闲道:“后生噶别装傻,你后头就是三麻子家刚娶的妻。”
赵壬深知跟樊笼NPC没道理可讲,但这里的人很奇怪,自由度未免太高。
“空口白牙你说是就是?看不出我是民警吗?小心告你们妨碍公务!”
赵壬说着,还抻了抻身上的警服。
本以为这一身能起到威慑作用,没想到那老汉听完更乐了,周围的人也跟着一起乐,不知哪个还喊了一句:“天王老子来也不好使,这是牛田村,方圆几十百里的警局也都得姓牛!”
老汉不再废话,挥了一下烟袋,身后的村民二话不说,上来就要动手,摆明人多欺负人少。
赵壬见唬人没用,只好拽着肖愈来回躲,左一下右一下活像个泥鳅,还真就谁也捉不到。
奈何那些村妇和庄稼汉的手劲一个比一个大,赵壬逐渐招架不住,眼珠子四处扫,琢磨着哪里可以突破,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道怒骂。
“谁家办式样?跑老娘屋里乞食?当真讨麻匹懒闲!”
那声音底气十足,相当泼辣,瞧着是两个人站在道边,一个还揪着另一个的领口,打起来了。
很快那头也凑了一群人围观,十几米不到的土路上聚集了两拨人,好不热闹。
赵壬没能看清的是,在那一堆人围观的中心,张稚昂捂着青肿的半边脸,正难以置信地看着对自己破口大骂的乾宁。
刚刚两人在土瓦房里商量如何找出命主的心结,乾宁的意思是命主藏得太深,可能得多方面挖掘一下,既然你来了就帮忙配合配合,正巧之前也有经验。
张稚昂说好的好的,能帮得上的一定尽力,毕竟自己也着急出去找人,谁知扭头就挨了一闷棍,被乾宁薅着脖领子给拽到了外面。
不光张稚昂懵,那些村民也懵,七嘴八舌说这谁家的?
还没商量出个结论,就见一个头上系着蓝色方巾的村妇走过来,对着张稚昂抬手就是一耳光。
“你个勺又跑哪去!没给你饭吃还是咋?跑别人家当扒子出老丑。”
这一巴掌更是意外,张稚昂毫无防备,结结实实挨下。
村民纷纷交头接耳:“这娃儿蛮嬲腮,二小一直没婆娘,怕不是刘嫂给二小从哪里弄来滴莫?”
口音很重,不是都能听懂,但张稚昂捕捉到了一些要紧的词。
她原本想,既然这里是李研樊笼的一部分,那必定也是让她难以释怀或留有遗憾的地方,很有可能是老家一类的,可如今又有些拿不准了。
她印象中的李阿姨向来文质彬彬,不像这种穷山恶水能养出来的。
乾宁瞧了一眼毫无还手之意的张稚昂,转头对那戴蓝方巾的刘嫂恶狠狠道:“是你屋头滴鬼崽子就好好管管。”
连面相都变了啊。张稚昂想。
刘嫂正乐得不行,分文未花,居然真让她白捡个媳妇,听乾宁这么说忙点头称是,像要□□一样,反手又给了张稚昂一巴掌。
刘嫂也是个下地干活的,这一掌手劲更大,张稚昂直接被扇倒在地,只觉得眼前发白,还有些想吐。
“莫装死,起来!”
说着还要去拽张稚昂的头发。
张稚昂蹭了一脸的泥,斜眼看着无动于衷的乾宁,怒从心头起,打算先拿这个叫刘嫂的立个威,不管怎么说先还两巴掌。
还在脑子里模拟等下先用哪只手的工夫,张稚昂头皮一松,是那刘嫂先放了手。
张稚昂刚被拽起来,这下又重重跌回土道上,怒气一下子蓄满,正要大骂,却见周围一圈村民目瞪口呆盯着自己身后。
身后一道沉闷的声响,有什么重物坠地。
随着众人的目光转过头,张稚昂看到躺在地上的刘嫂,嘴唇翕动,眼鼻口流出鲜血。
她的蓝色头巾下空荡荡的,只有一截被整齐割断的脖颈,已经跟身体分了家。
越过刘嫂的脸,张稚昂抬头望去,穿毛绒居家服的人一手拽着无头尸的衣襟,一手拎着还在滴血的镰刀。
手肘制动器有些限制她的动作,可那双没有情绪的眼睛只盯着张稚昂,对周围毫不关心。
“……肖愈?”
一切发生得太快,短暂沉寂过后村民炸开了锅,有瘫在地上的,有尖叫乱跑的,还有几个大概是刘嫂的亲眷,气疯了要上来夺刀。
肖愈手起刀落,几个声音最大的不是没了胳膊就是被削掉半截手掌,周围立刻安静下来,再没人敢上前半步,只剩一个同样目瞪口呆的赵壬。
刚才他带着肖愈跟村民搞迂回战术,哪想这孩子突然夺过村民手中的农具就冲了出去,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时间。
之前还一直把人护在身后,根本没注意,这小姑娘站直了都快赶上自己个头高,现在满身是血地站在那里,简直跟恶鬼没两样。
张稚昂慢慢坐起来,先吐了一地胃液。
一直在旁边看戏的乾宁抚掌,“比年会彩排好看。”
张稚昂还没说话,就见肖愈抡起镰刀又冲了出去,这次目标是乾宁。
飞快从花袄袖子里翻出匕首,乾宁反手一挡。
“别气啊,都是演的。”
肖愈不理会她,每挥一下镰刀都直冲对方脖子和心脏,乾宁很快招架不住,手臂和脸颊出现越来越多割伤。
“让她停下!张稚昂。”
张稚昂不太乐意管,扶着肿痛的脸背过身又缓缓躺下,不去看缠斗的两人。
“你也不用急啊,反正都是演的。”
风凉话才刚说出口,张稚昂小腿一阵剧痛,乾宁居然将战圈引到了这边,一人踩了她一脚,肖愈还差点被绊了个跟头。
张稚昂再忍无可忍:“行了!”
肖愈果真立刻抽身退到一旁。
“闹够了,进屋说话,”乾宁擦掉手上的血,指了指躲在树后面的赵壬,“你也跟上。”
几人这才注意到周围房屋里蠢蠢欲动的村民,大概是见她们打了起来,又都拿起农具,也想上来插一脚。
跟随乾宁回到最初那间土瓦房的路上,张稚昂频频回头看。
肖愈一直安静跟在后面,如果不去看小熊居家服上的血和她手里的镰刀,倒也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进屋后乾宁用符纸给门窗做了加固,张稚昂找水洗脸时发现柴房有两具尸体。
乾宁介绍说是自己这个角色的婆婆和丈夫。
“有些碍眼,所以优先解决了。”她说。
“那些尸体好真实,这里真不是现实世界吗?”张稚昂一边擦脸一边问。
赵壬也纳闷,这里处处都不对劲,跟他这些年处理过的案子很不一样。
乾宁拉过一张板凳坐下。
“我说过了,命主元辰宫受损,我猜你之前见过的虚像,都是看得见但摸不着的?不像这样有血有肉,甚至还能对话。”
张稚昂想起杜燕霞樊笼里那些只会重复固定行为,一言不合就融化成无规则色团的NPC。
“只是我也没想到,这间樊笼的虚像用途这么简单,居然只是用来宰的,”乾宁低头处理手臂伤口,想到什么似的又抬起头,“这个发现还得感谢你那位小朋友,我们进展才能这么快。”
乾宁口中的小朋友从一进房门就独自蹲在那里,手握着刀,满脸是血地看着她们。
张稚昂纠结了很久,还是走过去给肖愈把脸上的血擦了擦,转头对乾宁道:“可也没必要下手那么重吧?”
看着张稚昂比刚才更肿了一圈的脸,乾宁语气诚恳:“你的牺牲和贡献我会如实向局里汇报。”
张稚昂感到一阵无力,“比起这个,什么叫,只是用来宰的?”
乾宁好脾气地回答:“像这种特殊的樊笼,一切虚像的存在都有且只有一种意义,因为命主精神力分散,没那么多算力去支撑和维护设定。”
“所以你是说这些……虚像,它们之所以能被杀,意味着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被杀?”张稚昂感觉自己在说绕口令,“我意思是,李研将它们创造出来就是为了杀掉?”
“没错,但命主自己很难做到,这种时候樊楼的干预就格外重要,顺应命主期待去帮她们做事的话,命主的思维会更加清明,也会更愿意配合你完成一些事情,怎么不是一种双赢呢。”
赵壬终于忍不住打断:“你们果然在收集元辰宫异常的樊笼,为什么?”
“我凭什么告诉你?”乾宁淡淡道,“恐怖分子做事不用跟人解释缘由吧。”
“那不绕弯子,”赵壬语气严肃,“冯子韫出事前找过你,你们聊了什么?”
不等乾宁开口,外面传来一阵阵牲畜的凄厉嘶鸣。
几人到窗边查看,发现院子外挤满了猪头人身的怪物,较之前在楼道里看到的还要更加狂躁。
“是那些村民。”
赵壬看着那些怪物身上穿的衣服说道。
张稚昂神色担忧:“院子的护栏不够牢,它们等下就要进来了。”
而乾宁漫不经心:“让你的小朋友出去清扫一下?”
“疯了吗?她一个孩子她——”
张稚昂下意识回绝,但想到肖愈一连串的反常行为,话说到一半卡了壳。
“张弛非给你讲过师部的事吗?”乾宁不知从哪掏出一个对讲机。
张稚昂摇摇头。
“也是樊楼的一个部门,为我们刽部提供技术支持,”乾宁一边调试对讲机一边说,“她们有很多古怪的项目,比方说有个跟踪实验,是随机抽走天生犯罪者的地魂或几魄,再把她们投入现世,长年累月地观察,为的是了解犯罪行为主要受先天基因还是后天环境影响。”
“你想表达什么?”张稚昂皱眉。
盯着窗外情况的赵壬忍不住插话:“这倒没瞎掰,这个实验对象的特征各不相同,但共同点总结起来也很简单,六亲缘浅,五弊三缺,你家孩子这种还真挺符合。”
“还有一条更有说服力,”乾宁补充道,“这些实验对象进入樊笼后会逐渐康复起来。”
几句话的工夫,外面的怪物已经推翻院墙护栏,朝土瓦房这边奔来。
张稚昂看着肖愈良久,“也就是说她的病能治好?”
“说不好,”乾宁立刻道,“但在樊笼里可以为你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