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眉哽了一下,面露为难,几乎就想要说:她们小姐从来都不在这里。
但理智又告诉她,不能直接这么说。一来王老爷和元松那边不好交代,二来如果她把唐柳吓跑了,她承受不起那阴灵可能的怒火。
她只是想提醒唐柳,让唐柳稍微有几分疑心,自己小心点。还没想好怎么说,唐柳又睡着了。
她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有拿出怀里藏着的匕首和瓷瓶,转身离开了。
……
唐柳又睡了一天,醒来后感觉好多了。屋子没其他人,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给眼睛换了药,然后去敲响了隔壁院子的门。
“好银眉,有没有吃的?”
银眉有些惊讶于他恢复得这么快,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后就去厨房热了一下饭端给他。唐柳饿得前胸贴后背,二话不说埋头苦吃,吃完一抹嘴,“谢了。还有多谢你帮我叫大夫。”
银眉见他吃完就要走,问道:“你要去哪?”
“随便走走。”唐柳按着肩膀活动了几下,“这几日躺得人都要霉了。”
他嘴上这般说,可看方向明显是冲宅子后面的院子去的,银眉目送他走远,再次摸了摸怀里的匕首。
唐柳一路行至后院,开始小声叫唤:“微微——微微——”
叫了两声没有回应,他低头思索了一下,开始沿着院外小道来回走,有时候低头叫叫,有时候仰头叫叫,有时候停下歇一会儿继续叫。
终于在来回走了十来趟的时候,听到角落里有一个声音道:“你叫魂呢,难听死了。”
唐柳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神情:“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岁兰微揪了把杂草,没上前:“你这回是特地来找我的了?”他坐在一棵树下,周围的杂草原本很茂盛,现在已经被揪秃了一圈。
唐柳站在原地没上前:“不是你说的吗,你不见了要找你。”
“我说的你就听啊。”
“你要是不想我听,我也可以不听。”
“你就没有自己的主意吗。”
“要是按照我自己的主意,我就不来了,毕竟我睡了四天,起码要吃的饱饱的才肯出门。”
唐柳原以为自己这么说,微微总该扑上来闹他了,但话音落下许久,对方竟然只是沉默。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也沉默下去,半晌才迟疑着道:“你要是不喜欢亲,我们以后就不亲了。”
“没有不喜欢。”岁兰微闷闷道。
那是怎么了?
他晚上睡觉把她踹下床了?
唐柳苦思冥想,最后还是决定直接问,但在他问出口之前,岁兰微率先发问了。
“你喜欢吗。”
“什么?”
“亲我。”
“……”唐柳咳了一声,“也没有不喜欢吧。”
“没有不喜欢,就不是喜欢。不是喜欢,就是不喜欢。”
好不讲道理,明明你刚刚也是这么说的。
不过唐柳听了反倒心安,会跟他争辩这些小细节,就没多大事。
“好吧,挺喜欢的。”他实话实说。
“可如果……算了,没什么,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现在这样不是也能说吗。唐柳心里这么想,双脚却很老实地迈了过去,小道两边没铺石子,刚走出两步,膝盖以下就没入了草丛中,脚下凹凸不平,到处都能踩到土块和小石子,唐柳走了几步就失了准头。
“给点提示呗。”
微微不说话,唐柳摸摸鼻子,硬着头皮按原来的方向走,走了一段,脚下猝不及防绊到一个东西,他没有防备,一下往前扑去,但预想中摔个狗吃屎的画面并没有发生,反而倒在了一片柔软上。
他懵了几息,忽然反应过来,连忙撑起身:“微微?”
岁兰微嗯了声。
唐柳闻言就要爬起来,但膝弯却勾上一双腿,他定在原地,只好以两掌撑地,不明所以地“看”着被他压在身下的人。
大片的杂草被压在两人身下,有绿色的蚂蚱跳出来,在唐柳身上蹦跶,又隐入茂盛的草丛中。
阳光在唐柳周身形成一圈光晕,岁兰微安静地看着他,良久抬手摸了摸唐柳的脸:“柳郎,如果我有一天伤害了你,我一定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我气。”
唐柳霎时警惕,不由压低了些身体:“你要赶我出去?”
岁兰微一愣:“没有。”
“那你要怎么伤害我?”唐柳困惑道,“揍我?你?”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男人间的攀比心一起,忧思愁绪通通可以抛之脑后。
岁兰微眯起眼,“怎么,你觉得我打不过你?”
唐柳没说话,但表情说明了一切。
岁兰微定定瞧了他一会儿,忽而一勾唇,伸手在他腰腹上使劲抓挠。唐柳直接破功,笑倒在他身上,一边笑一边道:“……你……你使诈!哈哈哈哈……别、别挠了……”
岁兰微反而更加来劲,一个翻身将他扑倒,跨坐到他腿上,双手在他腰腹间作祟:“就你,细胳膊细腿的,我一只手就可以把你揍趴下。”
“那你揍啊……多大了,还来这一套……哈哈哈哈……幼不幼稚……”唐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也伸手去挠岁兰微。他这种时候准头出奇的好,精准挠到了他的腹部,但是挠了几下,对方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不信邪地又挠了几下,认为是自己没找对地方,一边笑一边执着不懈寻找对方的痒痒肉。岁兰微原是没有感觉的,但看着他的样子不由自主笑出了声。
唐柳一下子受到鼓舞,一个使劲就压了回去,两个人在秃了一块的草丛间滚作一团,使劲浑身解数给对方挠痒痒,手脚缠得不分彼此。无数蚂蚱蟋蟀惊飞,在两人周围蹦跳腾跃。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个人的唇就凑到了一起。两个人再次滚作一团,在及膝的草叶间交换了一个激烈的吻。
分开后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并肩在草丛间躺了一会儿,唐柳率先坐起来,然后伸手出去。
岁兰微将手搭上去,就被唐柳拉了起来,他顺势倚到唐柳身上,又偏头端详唐柳的脸色。
唐柳脸颊有点泛红,唇也很红,呼吸很烫,但并没有什么不对劲。他放下心,放松地将脑袋枕到唐柳肩上。后者抬手,圈出了他的肩膀。
“以后不许像刚刚那样叫我,哪里学的腔调,一点都不好听。”过了一会儿,岁兰微道。
“我以前要饭都是这么叫的。”唐柳感觉很无辜。
“有人肯给你钱?”岁兰微不可置信。
“大概是嫌我烦想快点打发走我吧。”
“也可能是看在你长得俊的份上。”
唐柳摸摸脸:“原来我长得不错啊。”
岁兰微哼了一声,但也没有反驳。
唐柳休息够了,想着来都来了,便准备去院子把剩下一点地翻完。他站起来,顺手将微微也拉了起来,让她在老地方等自己,然后进了院子。
他现在对于这活已经相当熟练,拿着锄头又陆陆续续清理出来十来枚长钉,堆到专门放钉子的地方。岁兰微原本盘腿坐着,随着钉子的拔除,越来越多的碎片掠过脑海。眼前蒙上一层血雾,他捂住脑袋,透过血雾看向院中正在清点钉子的唐柳。
“……七十八,七十九,八十,应该没了吧。”
院里的地已经差不多翻完了,唐柳走到最后一块地方,刚翻了几下,锄头就碰到一个硬物。
“怎么还有。”他嘟囔了一句,弯腰下去握住顶端,这一枚似乎比较松垮,刚用了点劲就拔出大半,正想一口气拔出来,忽闻院外传来微微略显急切的呼喊。
“柳郎。”
“怎么了?”他转过身面朝院门。
“我……我有些饿了,我们回去吧。”
唐柳一想她这几天不见踪影,可能连饭都没好好吃,就道:“好,你等我拔完这枚钉子,很快的。”说着就要弯腰去拔。
“别管了。”岁兰微急切地打断他,“不差这一点,现在就走罢。”
唐柳手都已经握住了钉子,听见这话又松开了。
的确不差这一点,吃完饭再来拔也是一样的,刚好趁吃饭的时候跟微微商量一下种什么花。这时节播种肯定来不及了,干脆买花苗好了。
于是吃饭的时候,他问道:“微微,你现在能出门了吗。”
岁兰微正在走神,面前的碗已经冒了尖,堆满了唐柳夹来的菜,他草草吸了几口便没有再动,闻言回过神道:“怎么忽然问这个?”
“那个院子应该能种花了,我知道东市有一户人家专事花鸟鱼虫的买卖,而且品质不差,如果你可以出门,我们下午就去挑些花苗。”
岁兰微没有立马回答,过了片刻才道:“其实府里就有很多花,我们在府里挑好,再让其他人去买,好吗。”
唐柳想了想,应了。
吃完饭,他们去到花园里。
花园里依旧花香浓郁,唐柳感到奇怪,这么久了,园子里的花香竟然一点都没有减淡,就好像这里的花久开不败一样。
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分走,微微往他手里塞了一捧花,让他从里面挑一种喜欢的。唐柳走到亭子边上坐下来,放下竹杖一朵一朵地摸,光摸还不够,还要低头去闻。
闻花的时候,微微在他身侧坐下来,一一为他介绍正在嗅闻的花。
唐柳挑来挑去,最后还是挑了蝴蝶兰。他选定后身边的人就起身了,但脚步声并没有走远,像是去一旁的花丛里玩了。
唐柳捧着手里的花,觉得丢掉有点浪费,就从脚边薅了几根藤草,绕成圈将花缠了上去。等岁兰微回来,他手里就多了一个花环。
他将花环举起来:“微微,要不要戴?”
花环绕得很紧实,各色花朵有序穿插在嫩绿的藤条里,看得出来编的人很用心,但由于双目受限,有几朵还是掉了几片花瓣。
岁兰微在唐柳膝前蹲下,低下脑袋,“戴。”
唐柳摸索着捧住她的脸,将花环戴了上去。
大小正合适,岁兰微抬手摸了摸,“柳郎,你的手艺长进了。”
两人在园子里待了一会儿,唐柳便提出要去后院。
岁兰微慢半拍嗯了声,慢吞吞地跟在他后面。在唐柳进院之前,他拉住人,“柳郎,拔钉子的时候小心点,别伤到自己。”
钉子都快拔完了才来叮嘱自己,唐柳觉得有点好笑,但也十分受用,毕竟昏睡四天微微都没陪在身边,他还是有点小失落的。此刻最后一点气也消了,他拍拍微微的手背,“放心吧,我会注意的。”
岁兰微的手反而握得更紧,静了片刻才道:“如果……如果一会儿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你记得要跑的远远的,越远越好。”
唐柳不明所以:“能有什么奇怪的事?”
岁兰微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唐柳笑道:“难不成水潭里封了水怪,那些钉子就是用作封印的,拔完后水怪就会破潭而出吃了我。”
岁兰微没说话,但手臂上的力道一下变大了,唐柳被捏得有点疼,还以为自己吓到她了,安慰道:“好啦,我开玩笑的,这个世界上哪会有什么妖怪,我很快就出来。”
过了很久,岁兰微才缓缓松手。唐柳于是迈步进去,连锄头都没拿,走到水潭边上,将上午拔了一半的钉子彻底拔出。
天阴了下来。
更准确的说,有一股浓郁的黑雾犹如泉水从潭子里喷了出来,不消片刻便笼罩整个院子。
同一瞬间,岁兰微跪倒在地。
远处银眉察觉异常,扭头望向西北。
模糊的碎片在这一刻拼凑成完整的画面,岁兰微垂下头颅,一动不动地跪趴在地。
啪嗒。
血珠自隐没的面容滴落,砸在青石板上,一滴接一滴,如同迅疾的雨水。黑气自指尖冒出,顺着臂膀攀岩而上,鲜艳的花朵迅速枯萎腐败,藤枝断裂,黑发在顷刻间散开,如蛛网铺地,盖住整个身躯。
唐柳迟疑片刻,往前迈了一步。
岁兰微缓缓抬起头,灰暗的天光下,他的双眼被鲜血沁染,眼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黑。红色的纹路沿着筋脉爬上他的面容,将惨白的皮肤分割成无数碎块。
怨恨、饥饿、喷怒疯狂叫嚣,它直勾勾盯着院子里那个直立的人。
灰败的世界里,只有那一抹身影干净得如雨后青柳。
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