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不着,将双手枕在脑袋后。街灯透过窗帘映进屋内散发着昏暗的光线,他睁着眼睛盯着模糊不清的天花板的轮廓,听着凌乱的雨点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时间已早过了凌晨零点,这就意味着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无论是明面上作为英格兰王国的化身以及政府官方人员,还是私下里向深藏于这个国度的暗影之中的抵抗之人传递消息的协助者,这一天都将是万分重要的一日。
政府与HMMLR都已各自为这一日进行了超过两个月的缜密的安排,几个小时后在现场人群和全世界观众的注视之下,那方不大的演讲台将成为两方正面交锋的战场。而国王爱德华八世的性命则是双方的赌注。
他干脆翻身下床,来到阳台上。雨滴在玻璃窗上滑落留下一道道痕迹,窗前的斜坡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对面居民楼的窗户也都是暗着的,远处的半圆月散发出极为清冷的色泽,弥散在整座城市的夜色之中。
没有国家愿意成为德美冷战的棋盘,但既然这片土地遭此命运,他也只能坦然面对。他将它视为是当年没能阻拦纳粹肆意膨胀的野心的代价。
亚瑟·柯克兰轻轻叹息了一声,重新回到床上。不到六点钟他就要动身前往现场,他现在需要尽快入睡。
特拉法尔加广场,这是两百多年前,为了纪念大英帝国海军在海战中战胜拿破仑麾下所向披靡的舰队而修建的。在纳尔逊将军纪念柱下,如今的英格兰国王,爱德华八世陛下将对全英格兰人民进行一次演讲。
演讲稿亚瑟已看过,大致内容是赞颂战后大日耳曼国与英格兰王国建立起的深厚的友谊,以及鼓励英格兰人民继续与美国等自由国家组织成员国支持下的恐怖组织势力作斗争。
和他的多数国民一样,亚瑟觉得十分讽刺。但是在他将近五千万的国民之中,也必然存在着这位傀儡国王的支持者,尽管他们大多数只是收钱办事而已。
天气也十分配合国王演讲的计划,在清晨时分逐渐放晴,人群聚集在特拉法尔加广场外围的警戒线之后,拥挤的人流一直蔓延到广场周围的大道上。人们挥舞着王党英格兰以及王室的旗帜,纷纷向广场中央巴望着。来自英格兰本土和大日耳曼国的媒体记者向电视机前的观众报道着这场盛事。
在秩序警察的注视之下,一切显得那么和谐有序。
当然一旦出现了不安定的苗头,那么他们也不会手软。虽然理论上来说那些人根本不可能出现。
亚瑟不清楚HMMLR会以什么方式混入人群并实施刺杀,他从不问HMMLR行动的具体细节。但他知道HMMLR的勇士绝不会因为戒备森严而罢休,无论行动是否能成功。而他只希望他们不要波及现场的平民,正如格丽塞尔达答应他的那样。
国家美术馆正门前的阶梯下,官方的转播设施已就位。硕大的摄像机镜头对准正南方向的纳尔逊纪念柱正下方,雕刻着金色的王室标志的演讲台已被布置在了那里。
亚瑟看了一下手表,九点三十分,距离国王的演讲正式开始还有三十分钟。政府人员与大日耳曼国的特使也均已到场。在演讲结束后,国王陛下将邀请他们共用午餐。当然,前提是他能活到那个时候。
黑色奔驰组成的车队在差一刻钟十点时缓缓驶入广场,车队中十几辆车前都挂着王室的旗帜。
车队停稳后,亚瑟·柯克兰走上前去,拉开车队中间位置一辆车的车门,恭敬地向国王陛下行礼,请他下车。
在两队身穿红色禁卫装的皇家卫兵的跟护下,国王爱德华八世缓步走向广场正中央。广场外围被拦在警戒线外的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亚瑟跟在侧后方注视着他的君王,国王今天身穿一身极为正式的黑色正装,灰白色的短发梳得十分平整,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很稳健。亚瑟却只觉得他不像是正走向演讲台并向他的人民发表讲话,而像是在一步步走向法庭上的审判席,站在全世界的聚焦点之下接受判决。
他与在场的官员一一握手和简单寒暄后走到演讲台前,其他人员向两侧退开,只留国王一人在镜头中,人群也逐渐安静下来。
摄像机后的工作人员用手指对他示意。
“三、二、一……”
灯光亮起,演讲正式开始。
国王陛下的身躯站得笔直,将双手平放在演讲台上的讲稿上。庄重地目视着正前方的摄像头,目光温和而肃穆。
“诸位,如你们所见,今天我站在这个为纪念157年前那场伟大的胜利而修建的广场上向你们讲话……”他的语调稳重而平缓,被麦克风放大到广场的最远处,同时也收录进了转播设备之中。
他低下头快速地看了一眼演讲稿,而后又再次直视前方,“那时的欧洲正处于一片连年混战的乱象之中。而我们的祖辈与他们在欧陆上的德意志盟友一同,经过前前后后数十场艰苦的战役,终于恢复了欧洲的和平与秩序……”
“……而如今,一个半世纪后的英格兰十分幸运地能再度与我们最伟大、最亲密的盟友站在一起,共同捍卫着一个涤除了腐朽的资本主义旧秩序与野蛮的犹太-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欧罗巴大地。历史证明,只要我们两国团结在同一面旗帜之下,为了共同的伟大目标而奋斗,我们就将是战无不胜的……”
亚瑟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他抬头看着纪念柱最顶处纳尔逊的雕像,手执佩剑的海军上将平静地凝望着发生在这个国度中的一切。亚瑟在想这位他曾经的指挥官此刻在天堂中会作何感想。
“然而……”国王将演讲稿翻到下一页,他的神色变得十分严肃,略微加快了语速,语调也更为用力,“在我们走上正确的道路并不断繁荣发展的今天,仍然有一批破坏分子,他们受到了腐败的旧秩序中既得利益者的蛊惑,妄图在我们秩序井然的国家中制造混乱,破坏我们与德意志盟友伟大的友谊……”
亚瑟看向远方的人群,他们仍然在望着国王的方向认真地听着演讲,一切如常。亚瑟在想HMMLR的人隐藏在哪个方向,又将会何时采取行动。
忽然,一个飞在空中的手榴弹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从东北方向的人群中,呈抛物线的轨迹,正飞向国王与一众政府官员。
“他们……”
国王刚刚开口,瞬间被三个飞速冲上来的卫兵奋力扑开。亚瑟看着那只手榴弹精准地落在国王刚刚站的位置的脚下。
“嘭——”的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大地都在剧烈地晃动,巨大的冲击波将亚瑟震倒,但他很快回过神来,他抬头看向广场中央,眼前一片灰黑色的浓烟,伴随着硫磺燃烧时浓烈的气味,熏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转头看了一眼跌坐在地上满脸惊慌的其他政府官员,外围的观众尖叫着,全都在试图向外冲破拥挤的人群。整个广场上一片混乱。
亚瑟站起来,用手捂住口鼻,冲向滚滚浓烟之中。
无论作为哪一方的人员,他现在都首先要确认国王陛下的安危。
呛人的烟气不断侵蚀着他的呼吸道,他猛烈地咳了几下,不断用手扇着面前的浓烟。
他突然在黑烟之中看到皇家禁卫制服标志性的红颜色。他俯下身摇了摇那名倒在地上的禁卫。但对方毫无反应。
他又试图揽住那人的腰部将他从浓烟中拖拽出来,但是浑身一点力气也用不上,烈性的雾气好像涌进了大脑之中,让他头皮发麻。
“来人……来人……来……咳咳咳……”
他的心跳越来越沉重,每一次呼吸都极为费力。
手脚再没有一点力气,他不得不瘫坐在地上。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飘忽不定,视野也逐渐暗淡下来。
在视线彻底熄灭的前一刻,亚瑟似乎看到了国王的背影,在周围一众红衣卫兵的保护下,快速地钻进了他来时乘坐的汽车里。
尽管首相道格拉斯-休姆先生嘱咐他多休息一段时间,亚瑟还是在事发之后的第三天就私自办了出院手续,回到办公室之中。
他必须尽快知道这件事的结果。
国王陛下毫发无伤,手榴弹炸死了两个皇家卫兵,另有一名卫兵被炸成重伤,HMMLR宣布对此事负责,这是他现在掌握的信息。
但他不知道军情五处是否有在现场群众中查到什么,事情发生以后HMMLR也没有再联系过他,他不确定他们的刺客是否成功逃脱了。
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两份报告书。一份来自军情五处,是关于国王遇刺事件的初步调查报告,需要他签字后呈给首相;另一份来自首相先生,是与康沃尔军总指挥弗朗茨·哈尔德将军的通讯,需要他签字后留档。
亚瑟坐在办公桌前,将首相与哈尔德将军的通信放在一旁,先翻开了调查报告。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亚瑟用左手拿起听筒,另一只手继续翻着报告。
“你好?”
“亚瑟。你回来上班了?”电话对面传来路德维希的声音。
“路德维希。”亚瑟说。想来英格兰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件,会惊动德国人是必然的,他只求他们不要在这个时候找他的麻烦。他冷冷地问,“什么事?”
“……元首让我问你,国王爱德华八世遇刺的事情,你们的调查进展如何?是否抓到凶手了?”
亚瑟浏览着报告,第一部分都是在讲情报官如何调查取证,但当他翻到报告的第二部分时,一个名字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格丽塞尔达·罗宾斯。情报部门已锁定此人为此次事件的重要嫌疑人。”旁边贴着一张格丽塞尔达的黑白照片。
亚瑟倒吸一口凉气,他没有想到HMMLR竟会让如此瘦小的女孩子去行刺国王,他真的怀疑格丽塞尔达是如何在数十米的远处将手榴弹掷到国王脚下的。
“亚瑟?”
见他半天没有回答,对方唤道。
于是亚瑟说道:“我们的情报部门已经确定了重要嫌疑人……是HMMLR的人做的……”同时他的目光在报告书上飞速地寻找着,直到他看到“此人已在第一时间逃离现场”的字样,他暗自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但是她跑了。”亚瑟直接将报告上的内容读给路德维希听,“情报部门已与伦敦警方展开合作,在全国范围内搜捕此人,并对此人发布了通缉令。”
对方沉默了片刻,稍显犹豫地问:“亚瑟,该不会是你……”
“我?怎么可能。”亚瑟将报告书继续往后翻,后面都是情报部门对格丽塞尔达所在的那家酒吧的调查,结果是酒吧已半月之久没有营业,并且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我要是想动手的话,岂不是有太多机会了。”亚瑟反问道。
“好吧。”对方回答。他继续说道,“顺便,我要提醒你,不要因为死不掉就没完没了地折腾自己。你进医院的频率也太高了点。”
“没办法嘛——”亚瑟单手打开钢笔的笔盖,在军情五处的报告书末页签上名字,“自从被你们逼着进了团结协定,我就没交上过好运。”
他伸手将另一份文件拿到面前。翻开第一页,亚瑟就看到了哈尔德将军对他们的满纸斥责,指责他们的无能使国王陛下陷于危险的境地,他怀疑英格兰对恐怖分子软弱的态度能否守卫好团结协定的边境,并警告说他已向元首和大日耳曼国总指挥部报告,如果康沃尔军认为需要,要求直接采取军事行动。
“等等!路德维希……”看到这里,亚瑟急忙叫住正要挂断电话的路德,“你……你们元首,对这件事有什么……指示吗?”
亚瑟试探地问。
“他……没说什么。你们的情报部门可以自行展开调查——暂时。”路德回答。
亚瑟将文书翻到下一页。是休姆首相的答复,只是套用了十分官方化的外交辞令,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有什么疑问吗?”路德问。
“没……没什么。”同样,亚瑟签上自己的名字。但他仍然很疑惑。看起来路德维希根本就不知晓这件事,大日耳曼国也没有任何针对英格兰的行动。是哈尔德那只老狐狸在虚张声势?还是日耳曼尼亚方面不想理睬康沃尔军提出的无理要求?
他不知道,但是无论是怎样,他都需要提醒首相做好准备,以应对最坏的情况。
他放下电话,将两份文件拿在手中,走出了办公室。
亚瑟没有敢再去那家酒吧,他知道此后的很长时间内军情五处的探员都会在周围秘密监视着那里,而且那一个据点的HMMLR人员必定早已撤离了。
国王遇刺案件的调查小组自通缉令发布以后就再没有新的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