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昼夜连轴地赶路,苏白感觉自己被掏空了身心,脚步虚浮,全靠清川源源不断地渡来邪气,才勉强往前走着。
只是这画面着实有些美丽:高他一个头的剑灵大人黏黏糊糊地趴在他身上,灵体虚幻,与自己半融,不知道的还以为鬼上身了。
还好附近没什么人,不然苏白有理都说不清。
“你就不能下来吗?师父父?”苏白无奈道,跨过身前草丛,抖抖身上的残叶。
清川懒洋洋地拒绝了:“不。”
苏白叹息,指指前方:“咱都快到有人的地方了,光天化日的影响多不好。”
谁知那人语调忽然拔高:“不好?哪不好了?不能因为你师父父过分怜爱徒儿就指着鼻子骂吧?我跟你讲,为师此举名为关心,世人理当歌颂感叹你我师徒恩情,来日还得作诗一首,名扬天下……”
苏白懒得理他的吹水,抬起右手,像拎动物崽子一样给人揪下来,拽着衣服后颈拖行:“哦,您继续,徒儿今日累了,先行找个客栈住下。”
清川:“……我好歹也是你师父、师尊!”哪有师父被徒弟拖着走的啊!
苏白冷哼,阴阳怪气:“敢问师尊是想光明正大跟徒儿走进去开房呢,还是想被徒儿拎鸡崽一样拖进去呢?寻常人问起,我就说是此人乃新生鬼怪,喜欢坦胸漏乳耍流氓,专挑俊男美女下……”
“手”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清川慌忙立正,恢复实体,一本正经地整理衣襟,好似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白无言勾唇。
龙离花的残体虽然剥离,但森林之主的妖丹仍然能隐隐约约指引龙离方向,这便给师徒二人提供了线索。若是能追查到龙离,灭其根本,苏白也能因此翻身回归浮仙门——清川是这么说的。
苏白将信将疑,世间茫茫,如今也只有这条路看起来还能走了。
只是如今补给不够,苏白不得不寻一处城镇歇脚。
“你好,两间客房。”
“抱歉客官,今日只剩一间房了,要不委屈您二位挤挤?小店给您送些好酒好菜。”
苏白:“……”得,这下真开房了。
此处远离浮仙门,是个寻常的小城镇,平常也不会有什么仙家到来,苏白难得不用躲躲藏藏,总觉得好久没这么舒坦过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褪去鞋子外衣,扑通一下躺床上。
——软乎的床啊!
他好容易才恢复些气力,不情不愿地翻了个身,从胳膊窝处偷摸往外看。
那位清川上仙正襟危坐,研究客栈送来的酒菜,一只修长玉手把玩着酒杯,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似是被上方图案吸引了。少顷,他斟一杯酒,抿了一口,又搁置了。
他注意到苏白的目光,微微侧头,扬起下巴。
苏白就这么打量着,顺着轮廓,从眉头下移至咽喉,再逡巡至万千青丝。
恰好窗外夕阳金光璀璨,青丝变作金丝,闪闪发光。
他想:真好看,挪不开眼。
默不作声地,咽了口水。
“在看什么?”
清川的声音骤然乍起,惊得苏白慌忙闭眼,佯装熟睡。对方静静地等了片刻,未见动静,悄然走来,轻轻抱起他,为其盖上被子。
苏白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许久许久,只听得脚步哒哒远去,驱蚊的熏香弥漫开来,而后又是吱呀一声,房内陷入寂静。
别扭什么呢?苏白想不明白。
他把被子高高举过,结结实实盖住脑袋,然后蜷缩成球——这是他一向喜欢的睡姿,很有安全感,也能在寒冷的冬日保存体温,至少感觉没那么冷了。
自有记忆起,苏白便是一个人,捡不要的烂叶,啃草根树皮。狂风大雨的夜晚,也会躲在寺庙的泥像底下,眨巴眨巴眼睛,用缺了口的碗盆接雨。
叮咚,叮咚。
雨水落下,打出一圈圈涟漪。
好饿,好冷。他想着,哈了口气,搓搓手,又把自己裹成球。
雨霁天晴,有一年轻大大咧咧的女子领着男子过来想要拜拜泥像,却发现早已冻昏的苏白,霎时也忘了祭拜,慌不择路带着他回了茶楼,热水泡着热粥喂着,好不容易才给人抢救回来。
然而苏白睁眼的第一句话是:“我该给你多少钱?”
女子哑然,心想这个小娃娃遭受多少苦难啊,干脆给人收下,当个帮工。
钱没多少,好在能吃饱穿暖,还有软乎的被褥。
他做着事,听着说书,偶然也会见到一批修仙弟子,一个个的都配有仙家法器,衣裳华贵,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一股信然自若之气。
苏白没忍住问:“修仙,是不是不用担心吃不饱饭啊?”
一位仙家弟子愣了一下,答道:“是啊,修仙可以学辟谷,不吃饭也不会饿肚子。你想跟我们修仙吗?”
苏白扭捏许久,没有开口,没有多余的动作,怔怔地目送仙家远去,一切如常。
一颗小小的种子悄然种下,直到那日仙者灌注,生根发芽。他跟人去了浮仙门,学了招式,有了一点点积蓄,似乎一切都在好起来。
可是……从天降扬水剑开始,涟漪打破寂静。
苏白苦笑:他好像回不到正常的修仙生活了。亦或者,从未有过。
情绪的爆发是在一瞬间的,积压到极致的委屈、不甘、愤怒,在突然安静的情况下,如火山喷发般一涌而出,任你如何挣扎也无能为力。
多年铸就的强悍心态今日一败涂地,任由岩浆肆虐,伤痕累累。
无声泪水滑落,洇湿被褥,苏白极其小声地、抽抽噎噎地呢喃:“我还能回去么?”
蓦然地,他察觉到被子被什么重物压下,一只大手精准覆上他的脑袋。
那人说:“我以剑灵之名向你起誓,一定。”
一定会让你回归正常修仙生活,一定会让世人知晓他清川之徒,并非是什么祸乱天下的魔种。
刹然,啜泣响起。
清川敛了眼眸,一下一下地拍着苏白的肩,这是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安慰了。
也许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也许是一个时辰,苏白在迷醉崩溃的状态中恍然恢复,悄悄褪下被褥,探出脑袋。
他的眼睛忽明忽灭,擦擦眼泪,吸了鼻子道:“见笑了。”
清川颔首,默不作声,良久,将买来的甜烧饼递过去:“吃点吧,甜的能让人好受些。”
那甜烧饼显然冷了,又被灵力温过,本该溢出甜浆的馅儿凝成一团,有些粘牙。但苏白还是小口小口地吃了一半,直言:“下回,买现烤的吧。”
清川一愣,旋即含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