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冬雨虽下得不大,也不间断下了三四日,天空中乌云密布,似一张厚重的巨大灰布,将整个寿春城遮得密不透光。
雨声淅淅沥沥,听事内诸将听探马来报,安丰太守临阵倒戈,面色与天色相差无几。性格急躁的人忍不住骂道:“狗娘养的,以往见都督一脸谄媚,关键时候学墙头草背叛都督。”
周馥坐于案前,抓着舆图,目光锁定在合肥处。座下的人抬头看了外面,暗暗一叹:“这雨下的真不是时候,倒给甘卓那厮方便。”
甘卓确实是想走水路的,运输粮草走水路比陆路省力,顺肥水北上,可与纪瞻联合,但冬季水位较低,部分水道无法通航,影响兵力部署。
经过这一场雨,水位高涨,给了甘卓便利。
主座的人一声不发,诸将也猜不透周馥想什么,仓官却是无法再等了,上前道:“都督,庐江郡的粮路已断,若再不主动出击,届时城中无粮,纪瞻和甘卓围攻,都督将陷入困境啊!”
“粮草还能吃多久。”周馥问。
“至多二十天。”
座下诸将一听粮草将绝,都坐不住了,纷纷附和道:“都督,出击罢。”
犹豫间,门外有来者,守兵打量了衣着,见一身灰布,问:“你是何人?奉谁的命来?”
“我是谢摛的扈从,奉安丰太守的命前来给你家都督送信。”
屋中有将士一听此人是安丰太守派来的,出来一点左右,大喝道:“拖出去杀了。”
交战一向不斩杀来使,双手被反剪身后那人心一紧,才要开口求饶,屋内有人发话,铿锵有力。
“且慢,”周馥放下舆图,眯眼看去,觉得来者有点面熟,问道:“你说你是谢摛的扈从?进来说话。”
诸将还想再劝说,看周馥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气势,个个话都吞回肚子,坐回位上不再言语。
扈从将信呈上,入目令周馥两眼一热——声讨周馥檄文,泪珠砸在纸上,“这一定是谢摛写的。”
诸将争相上前抢看,字迹上不难看出运笔多有滞涩,言辞也偏委婉,还是顾及了旧主情谊。但依旧有人愤恨道:“谢摛若真念及与都督昔日旧情,就不该写这篇檄文。”
上面说“其罪罄竹难书”,可又有多大的罪呢,也只写了“拒不奉诏”。周馥从诸将手中拿回檄文,还给那扈从,“你回去告诉谢摛,他既记得旧情,何故误解我、负我?”
扈从才脱险,点头如捣蒜,生怕诸将反悔,一阵风似的逃了。
大战在即,周馥不好流露出过多个人情感,恐被人揣测引起军心动摇。他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与众人商量计策:“水军整顿船只,步军加紧巡逻,休要出差错,早晚会有一队人来袭击。”
扈从回来向谢摛复命,将周馥看到檄文落泪和要带的话一字不差交代。
“都督他还记得我。”谢摛心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轻轻牵动,“世人误会都督了。若不是淮南太守,都督怎会被视为反叛。”他与周馥虽分道扬镳,但对周馥仍心存感激和敬重,非常时期迁都怎能被扣上“擅命”的帽子。
安丰太守听闻送信使者回来,派人来问谢摛寿春情况,谢摛未有分毫心虚,当场把退回的檄文撕碎,拒不再写。
过了两日,甘卓水军已到芍陂附近,诸葛敦军队也行至淮南郡北部,在洛口附近驻扎下来。
洛口位于寿春东北方向,两地相距不过数十里,派探马去侦察,不过半日便回来报告:周馥将东、西、南三面城门封锁,收起吊桥,雉堞上有重兵巡逻,只留北门进出,从其他周边地区征收粮食。
寿春城墙高近四十尺,底宽七十余尺,城墙底部还加固了护城石堤。四面环水,北有东肥水,其余三面都有护城河,地形上使得这座城池在防御上有天然优势,易守难攻。
诸葛敦召集袁几位将军围坐在帐中议事,指尖划过舆图上安丰、芍陂、洛口几处位置,“我等虽对寿春呈包围之势,却远远不够拿下周馥。寿春城高墙厚,且有护城河环绕,硬攻必然损失惨重。”
“不能强攻,那便只能智取了。”袁延之几步上前,手中麈尾扇在寿春北门一点,“周馥如今粮草紧张,若能切断他的粮道,逼迫他主动出击,或许能寻得破城之机。”
“放肆,军中不得儿戏。”袁父挥开麈尾扇,他手劲大,扇面掉下不少羽毛。
众目睽睽之下,诸葛敦忽然把舆图抽起,拍落上面羽毛,笑道:“世侄有计但说无妨。”
诸将抬头觑了眼袁延之,他身无一官半职,虽是士族出身却也只是二流世家。碍于诸葛敦面上,方才袁父嘴上也教训过了,他们不好叱咄这个无知年轻人,便也等袁延之的下文。
“让甘将军与纪祭酒袭击城南,我们绕到北门,夜袭船只,截粮。”
是夜,雨势停歇,淝水潺潺流淌,水面闪着细碎的银光,粮船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岸边,草木在夜风中微微摇曳,袁延之一队人马摸黑,悄无声息地靠近寿春北门外,在狭窄河道处埋伏。
周馥料定会有人来偷袭,因此四面城楼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士兵把守,手中火把在寒夜里荡荡悠悠,其中一人目力好,只觉得护城河外有人影晃动,问了离自己不远的有一个士兵,“兄弟,你看下面是不是有人?”
那人踱步到正南方向,眯眼望去,瞧了半晌,什么也没看见,“有吗?你是不是病了?出现幻觉。”才说完,听到一阵咕隆嘎啦声,他立即闭眼凝神细听,“你听,是不是有战车声音?”
目力好的那个守卫弹了一下他的脑门,骂道:“填壕车已经开到你家楼下了,还看不见!”话未说完,迅速敲响战鼓。
鼓声急促而沉重,瞬间打破了夜的寂静,城楼上原本还略显慵懒的士兵们瞬间被惊醒,进入各自的防御位置,躲在垛口后。
不一会儿,周馥身披战甲登上城楼,弓箭手和弩手拉弓搭箭,准备就绪。
护城河外,攻城车、投石机、填壕车在雨后的泥泞中缓缓推进。
城楼上箭雨如蝗般倾泻而下,攻城车上的甘卓吹响鸣笛,楼下士兵举盾防身,距攻城车近的连忙躲回车上。
投石机的巨石呼啸着飞向城楼,砸在城墙和垛口上,激起一片尘土和碎石。
前锋士兵推动填壕车冲向护城河,车外部有铁皮覆盖,可抵挡正面箭矢,前进过程中士兵相对安全。
城楼上周馥指挥弓弩手在箭矢上绑上可燃物瞄准填壕车,一旦填平护城河,后续的攻城部队就能顺利推进。
瞬间,城楼上飞出无数火箭,直奔填壕车而去。火箭落在填壕车上,瞬间点燃了车上的木料。
城南火光冲天,城北楼上的守卫也察觉到异常,只留下一部分兵力继续监视河道,其余跑去支援南门。
粮船停泊在狭窄的河道内,船上守卫原本就少,听到城南的战鼓声,只想快些进城门,未察觉到附近声响。
此时正是截粮的绝佳时机,袁延之低声下令:“动手。”话音刚落,他便率先跃出草丛,领着一队弓弩手射杀船上兵丁。
船上守卫猝不及防,中箭倒下。
袁延之用事先准备好的四爪抛锚,勾在船舷边上,将船拉向岸边。身后的士兵们迅速跟上,手持刀剑跳上粮船,清理残余的守卫,三两下换上对方军服。
一部分兵丁将军粮拖回大本营,其余人伪装称运粮兵丁顺水进入城北门。因为城南被攻,周馥传令一旦粮草进门,立即封锁,楼上守卫戒心十足,对船上一吼:“速度快点!”
船上大部分都是南方人,口音与寿春城士兵差不多,憋笑回答:“水路太窄,快不了一点,后面还有几艘。”
楼上守卫见船上士兵穿着熟悉的军服,口音也无异样,便放松了警惕,只是催促道:“快点快点,城南那边战事吃紧,早点把粮草卸了,我们好去支援。”
袁延之带着伪装成运粮兵丁的士兵们驶入城北石桥门,城门内士兵见粮船到来,上前帮忙搬运,发现硌手得很,便问:“这装的是粮草吗?怎么还刮手呢?”
“问你呢!哑巴了?”袁延之搬运时,膝盖窝被城内兵丁踢了一脚,后槽牙狠狠一咬,将粮草一丢,直起腰板,皮笑肉不笑:“装的是兵器,自然硌手。”
说完,突然抽出藏在粮袋里的刀,猛地砍向面前那名士兵。
其他伪装成运粮兵丁的士兵也纷纷抽出武器,城门内的士兵反应过来时,已经被袁延之的人控制住了局面,一队人骑上战马往城东奔去。
袁延之挥动诸葛导的旗帜,高呼:“我军已进城,周馥必败!”
芍陂门外,甘卓站在望楼车上指挥士兵将填壕车内的土石、柴草等填充物倾倒入护城河中,听到城内传来的喊杀声,心中一喜,急忙下令:“加快填壕速度,准备攻城!”
投石机的巨石虽然砸在城墙上,但城墙坚固,暂时还能抵挡。周馥命人将滚木礌石备好,有一兵丁冒死来报:“都督,有人从城北杀进来了。”
城北的混乱已经让城内的守军陷入慌乱,周馥面色铁青,俯瞰填壕车已经将部分护城河填平,敌军开始准备通过折叠桥发起冲锋。
转身对身边的副将说道:“传令下去,撤回到内城。”撑到援军到来,便还有翻盘的机会。
副将领命。楼下传来攻城锤撞击大门声音,大部分兵丁退回内城,只剩一部分留下将滚木从云梯上推下,继续抵御。
撤退的军队和袁延之一队人马在外城撞面,副将凝神细看,发现旗帜不对,厉声喊杀。双方短兵相接,刀剑碰撞声、喊杀声交织在一起,狭窄的街道瞬间被鲜血染红。
周馥并不恋战,命令副将率军断后,自己则带着主力部队退回内城。
晋军一路高歌猛进,杀到城东门。此时,城东门的守军已经陷入混乱,听到城内喊杀声此起彼伏,士兵们人心惶惶,不知所措。
袁延之勒住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大声喊道:“周馥败局已定,降者免死!”城东门的守军听到这话,士气更加低落,许多人纷纷放下武器,跪地投降。
“开城门!”袁延之高呼一声。兵丁迅速打开城门,甘卓大军穿过城门,从瓮城涌入城内。
天明时分,雨丝又开始飘落,外郭的战火渐渐熄灭,只剩下一片狼藉和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