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三月十三日,景星煤矿没有塌方,毛家还没搬到景星乡,池岁星家里没买电视,雍淳杰去湾东上学的第一年,萧旭飞还没有死。
太阳刚抬头,池岁星早已经起床。今天早餐喷香,还有一个鸡蛋。
“生日快乐。”文丽萍把鸡蛋剥好递给池岁星,“今天就七岁了。”
池岁星两口把鸡蛋吃完,“去年不是二月份过生的吗。”
“过的农历。”文丽萍耐心给池岁星解释道,“新历和农历不一样。”
见池岁星眼神早就飘到屋外,文丽萍嘱托他:“今天去周家坝的时候带包盐回来。”
池岁星听得迷迷糊糊,但知道今天是自己生日。周日放假,他打算去周家坝玩,顺带告诉其他人今天是自己生日。池岁星跑下筒子楼,对他们打着招呼,“张叔叔今天我生日。”
“星星生日快乐呀,今天七岁了吧。”
“付嬢嬢今天我生日。”
“哟,生日快乐。嬢嬢送你个包子。”
“马爷爷今天我生日。”池岁星站在马大爷面前。而马大爷听不见池岁星说的什么,后者只好微微一笑,拉着老人的手,在他手心上写“我生日”。于是老人马上反应过来,拍拍他脑袋。
在筒子楼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转到了萧旭飞家门前。他趴在窗棂下,萧旭飞已经起床,在帮着家里挑水。萧旭飞在院子里的水井打了水,前后装上半桶。只能装半桶,多了他挑不动。家里水缸不大,来回三趟,便能装满。
“萧哥。”池岁星喊住他,“今天我生日。”
萧旭飞没停下来,怕水洒了,只好先对池岁星说:“生日快乐,晚上我给你带点礼物。”
“不用。”池岁星跑到一边,“你自己留着吧。”
他转头打算去周家坝,“今天我生日,我请你吃东西。”
等萧旭飞这一趟水挑完,院子外,池岁星已经跑出了很远。那是一个萧旭飞每次只能偷偷跑出去的距离。
周家坝外,许多耕地中,农夫们正忙活着。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处于雨水、惊蛰和春分之间,在这天要祭社插秧,祈祷今年风调雨顺,庄家丰收。土里的小苗嫩绿,周日还有许多学生孩子帮着家里做农活,煤矿上火闹,刚有一批工人出矿,运煤的火车冒着汽,正往外赶。
池岁星到小卖部,“牛老板。”
“诶星星。”牛奋进今天刚开店,池岁星是第一个客人,“买什么。”
“小蛋糕多少钱。”池岁星望着货架上。
“三毛。”牛奋进搓搓手。
“我今天生日能不能便宜点。”池岁星说,“我还要帮妈妈带包盐。”
“盐加小蛋糕,算你五毛钱。”牛老板说。
池岁星觉得自己讲价大成功,心甘情愿把那五毛钱掏了出来递给牛老板。
“诶等会。”牛奋进叫住他,“今天生日,送你个小玩具。”
池岁星拿着一个塑料口哨,拿在嘴边吹了两声,很是满意。池岁星带着小蛋糕,把口哨放进兜里,另一只手提着一包食盐。觉得现在回家太早了,于是在周家坝四处玩。周立言最近正在练二胡,还在学校炫耀说自己会拉,吹得天花乱坠,让池岁星很是嫌弃。不就是个会出声的东西,他也有。
池岁星把兜里的口哨掏出来吹了两声,哨声凄厉,穿过坝子的土房,回荡在地里田间。在耕田里栽秧的,在田埂上帮忙干农活的孩子,听见哨声,都齐齐往坝子上看来。见是个孩子,便继续回头做起农活。池岁星很是神气,好像自己也有了一个乐器可以炫耀。他走到周立言家外,想借此讥讽一番。
此前听见响声,周立言走到池岁星面前:“你这是什么。”
“口哨。”池岁星把哨子放在手里把玩。
“我看看。”
“不给你看。”
“不就一个哨子。”周立言转头回去,“我还有口琴!”
两人谁也不让谁。池岁星拿着哨子吹起来,哨声高亢,周立言不遑多让,琴声低吟,两人互相较劲,努力吹得比别人更大声。可是口琴的声响怎么比得过口哨,池岁星卯尽全力,憋得脸上通红。最终周立言渐渐小声,宣告池岁星胜利。他双手叉腰,把口哨揣在兜里,眼神盯着周立言,仿佛说:“我赢了!”。周立言气不过,回头进屋,把大门一摔,这下声音比池岁星的哨声大得多。
可这场比试没有约定,没有胜负,只是孩子突如其来的较劲。池岁星提着小蛋糕和盐,往家里走去。
“背时娃儿。”做完农活刚回屋的周国庆被吓了一跳,“关个门楞个大声抓子。”
周立言进屋被骂了一句,在屋里也不想待了,便又开门出去。屋外晴空白云,正是春日时分。悠悠白日下,池岁星那个塑料口哨正静静的卧在周立言家门口。后者一想到比不过池岁星,一下气不过,跑上去踹了一大脚把口哨踢飞,不知掉到了哪去。
池岁星把盐带回家,自己觉得圆满完成任务。文丽萍夸他长大了,今天中午给池岁星烧了排骨。爷爷奶奶也打电话过来,祝他生日快乐,好像今天他是主角。
吃过饭午休,是萧旭飞一天少有的可以出门的自由时间。除了晚上偷跑出来,中午他可以午休或是在院子玩一玩。萧旭飞的父亲萧卜仁,是七十年代知青上山下乡时,从外地来到景星乡的。萧卜仁总觉得自己的知识才干在景星乡被埋没,于是把他的理想,他的抱负,全都放在了萧旭飞身上。他起初在景星乡放牛放羊,七六年景星煤矿开始开采后,便在煤矿工作。领导看他是念过书的,让他在煤矿当数据员。萧旭飞从小听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父亲对他说:你要好好学习,将来离开景星乡。
池岁星拿着小蛋糕,去筒子楼下找萧旭飞。池岁星把蛋糕捂在怀里,拉着萧旭飞到院子一角。身后的桂花树长得茂盛,一条枝丫伸到院子里来,好像在伸手邀请他。
“萧哥,我送你个蛋糕。”池岁星把小蛋糕拿出来。
萧旭飞摇头拒绝,“你生日应该我送你的。”
“没事。”池岁星把蛋糕塞给他,“我生日请你吃。”
萧旭飞没吃过蛋糕,他偷偷存钱,没买过这个。于是用手指点了些奶油尝。
“好吃吗。”池岁星问。
“好吃。”萧旭飞说,“剩下的你吃吧。”
池岁星在兜里翻着,“你拿一下,我给你吹生日歌。”
“给我吹做什么。”萧旭飞问。
“因为你之前说没过过生日。”池岁星还在翻找,“今天我们一起过。”可他兜里哪还有口哨,翻来覆去,却怎么也找不到。他把口袋翻出来,里面空空如也。
“我口哨丢了!”他说道。
于是萧旭飞便陪他一起找了起来。
“别急。”萧旭飞说,“是不是在其他兜里。”
“都找过了。”池岁星停手,“可能掉在路上了。”
萧旭飞在一旁也干着急,“你先把蛋糕吃了,等会我们一起去找。”
池岁星摇摇头,“我想生日歌跟蛋糕一起。”他回头望了望那条通往周家坝和家属大院的蜿蜒小路,“你帮我拿着,我去找口哨。”他回头跑去,觉得一定是在路上掉的,大概是今天生日太过兴奋,蹦蹦跳跳把兜里的口哨掉了出来。他跑到路边,刚吃过饭一动起来,肚子便有些绞痛。他忍着疼,在田埂、石子、草丛里疯找,来回好几次。直到眼神模糊,抬头天已黑,池岁星仿佛衣衫褴褛,垂头丧气。
他回到家,文丽萍正热着饭,今天一下午都不见池岁星的身影,还以为他在外面玩的正欢,“今天跟谁一起玩啦。”她问道。
池岁星没有回答,一回家便坐在沙发。
文丽萍察觉池岁星状态不对,洗洗手在围裙上擦几下,“怎么啦。”
“东西弄丢了。”池岁星红着眼。
文丽萍拉着他两只手,才发现手上泥土成片,指甲缝里污泥满溢。
“什么东西。”
“一个口哨。”
“妈妈明天给你买一个。”文丽萍安慰他。
池岁星摇摇头,心里就是认定那一个。它特别吗?不特别。一个脆弱得一捏就碎的劣质口哨,也不贵重,买东西时送的。童年有许许多多大人理解不了的小孩的珍贵事物,而孩子只有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它多么珍贵。
下午,池岁星跑出院子,萧旭飞一个人留在原地,手拿着蛋糕。本想等池岁星找到哨子之后回来,等到萧大妈叫萧旭飞回家,也没等到。萧旭飞拿着蛋糕有点像是烫手山芋,放在院子藏着,等池岁星回来时蛋糕肯定弄脏了,自己拿着,妈妈看到后肯定会说一顿。
萧旭飞把蛋糕藏在身后,跟着萧大妈进屋。
“你哪买的。”她说。
“朋友给的。”萧旭飞说,“他今天生日请我吃的。”
“哪来的朋友。”萧大妈板着脸,把蛋糕收走,丢在垃圾桶,“一天天别吃这种不健康的东西。”
萧旭飞呆滞地看着蛋糕奶油沾上垃圾桶里的灰渍,回应道:“好。”
筒子楼,池建国今天值班,半夜才回家。趁着还没到十二点,他想给池岁星庆祝一下生日。卧室里,他已熟睡,池建国蹑手蹑脚,把生日礼物放在床头,在犹豫要不要叫醒池岁星。
池建国轻坐在床沿边,把被子往下拉,盖住池岁星的光脚。他睡觉总不老实,有时露一只脚,有时露半边身子,有时盖着脑袋,闷着出不了气。趴着躺着侧着,睡姿千奇百怪。池建国见池岁星睡得正香,夜已深了,便没有吵醒他,回头关上房门。
周一,又是上学的日子。池岁星不是一件事会难过很久的人,他就算装作开心,也不想让别人发现他不开心。床头上,是一个新的挎包,绿色条纹,正面绣着红星。
池岁星换好衣服,把挎包背在身上,跑到客厅:“爸爸。”
“换上了。”池建国看着他,“我看看好不好看。”
池岁星便立正站在池建国身前,“真帅。”他竖着大拇指,“跟我小时候一个样。”
文丽萍把馒头递给池岁星,“吃完了爸爸骑车送你上学去。”
“今天爸爸不上班吗。”
“昨天值班,今天休息。”
池建国在楼下扶着自行车,右手拨弄铃声,叮铃作响。池岁星在楼上听见铃响,不由得脚步快了些。一楼,萧旭飞听着屋外的自行车铃,池岁星从门口飞跑过去,萧旭飞跑到门外一看。池岁星已经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往学校去了。
萧旭飞想跟上去已来不及,想去给池岁星说声抱歉,昨天的“生日”蛋糕还没有还给他。直到中午吃饭,萧旭飞在有空说出这句对不起。
池岁星摇摇头,“没事,反正也是打算送给你的。”他说。
“那你吃完了吗。”池岁星问他。
“……吃完了。”萧旭飞沉默一会说。
池岁星又问:“好吃吗。”
萧旭飞盯着他的眼睛。池岁星眼里似乎闪亮,满是期待。
“好吃。”萧旭飞说,回想昨天尝过的一点奶油描述味道,“很甜。”
池岁星立马笑起来:“明年我还请你吃!”
一九九五年三月二日,池岁星的八岁生日。这天周四,小孩放学后便迫不及待往家里赶。毛健全说他在湾东镇上给小孩买了个蛋糕,两天前订的。为了给他庆生,毛健全还专门跟同事调了班,今天不用值班。池建国五点半下班,到家大概六点多。
毛文博看着小孩一路欢蹦,从学校一路小跑回家。毛文博只好劝小孩跑慢点,“这么早跑回去蛋糕都还没拿回来呢。”毛文博说。
“没事。”池岁星没有减速,跑到家属大院附近时却一拐,往周家坝去了。
“诶,怎么不回家。”毛文博在后面追。
“我想去小卖部。”池岁星说。
毛文博念在今天小孩生日,便点点头同意。池岁星爱走小路,在田埂上行走时,他总爱张开手臂,想象着自己在走独木桥,脚下是湍急的河水,水里的鳄鱼肆虐羔羊,而自己三两步便轻松跃过。
小卖部里,正是人多的时候。学生们放学嘴馋的,晚饭前想吃点零食。正做饭的大人突然发现柴米油盐用完,差人去小卖部买一份回来,坝子上炊烟匆匆,空气里都是米香。
池岁星跑到小卖部,找牛老板买了一个小蛋糕。
毛文博不解,“不是买了蛋糕吗。”
“我给萧哥买的。”池岁星解释道,“去年生日我说要请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