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壶中沸腾的咕嘟声在一阵升腾的半透明水雾中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格外温婉开朗的女声。
“久等了——”
千鸟的总编辑林钰瀚端着养生壶坐回了两人对面。彼时,三人之间的桌上放有一套简约灵巧的紫砂茶具,林钰瀚掰开一块茶饼置于壶中,不急不徐地将开水倒入小巧的茶壶,入壶的沸水急促地顶了两下壶盖,便再没了响动。
第一遍的茶水没有入杯,而是被林钰瀚和缓地浇在“天鹅戏水”的茶宠上,这只茶宠表面光泽细腻温润,应是悉心滋养了好些年。
李南星安静地注视着林钰瀚摆弄茶具,只见她的动作娴熟优雅,利落却不急躁,让人感到平静又安心。看着她泡茶的一举一动,李南星那焦躁的内心似乎也在此刻平复了下来。
茶水触碰杯壁发出难以言喻的温润之声,林钰瀚将紫砂茶杯递到李南星面前。
“请吧。”她这样说,嘴角噙着柔和的笑。
李南星慌忙将小说放上膝盖,正襟危坐,双手郑重地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绵厚甘醇的茶香在舌尖绽开,他眼眸骤亮,小声呢喃了句好喝。
闻言,斟茶的主人和煦地笑了,一旁的肖容时也偏过头温笑着看他。
“好喝吧,钰姐珍藏的茶饼可是轻易不外拿的,要是我今天自己来,她才不舍得泡给我喝呢。”肖容时轻碰他的肩膀,凑到李南星身边,用三个都能听见的声音跟李南星说悄悄话,“多亏了你,南星。”
肖容时的话使李南星倍感羞涩,杯中的茶也在此刻变得如清酒般醉人心脾。
林钰瀚看着羞赧的李南星,又看向他身边笑意盎然的肖容时无奈地笑笑,而后将一杯茶递给了后者:“快喝吧,别贫嘴了。”
她最后为自己斟了杯茶,秉杯抿茶之际,隔着飘渺的水雾,她朝李南星微微一笑。
林钰瀚温和蔼然的笑容在李南星心中埋下了一颗温暖的种子,他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温柔,手足无措之下,他羞赧地低下头,快速啜饮起杯中的茶水。
那茶杯很浅,几口就饮尽了。他双手交叉握着杯子,两只拇指绞动在一起,茶杯渐渐变冷,时间似乎已过了很久。他于是缓缓抬起头,却看见肖容时与林钰瀚还在细细品味着杯中茶,那一刻,他的脸倏然涨红了起来,头复又重重低下,心脏狂跳之余,握着茶杯的手也不自觉紧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好蠢,一点也不懂品茶。
肖容时的余光敏锐地捕获到了李南星的异样,他没有直面他,只是同样地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端起杯子讨要道:“钰姐,我还要~”
“好好——”林钰瀚笑着给他倒茶,端着茶壶的手转向李南星,“南星也再来一杯吧。”
“哦好!”他猛然抬起头,握住杯子向前,温热的茶水透过杯壁令他感到格外温暖,“谢谢钰姐……”
他随后低垂下眼睛,轻抿茶水之际,悄悄将余光倾洒在肖容时的那一边,余光之下,那被偷看之人朝他眨了下眼,随后用含笑的余光与他对望。
“慢些喝,别烫着。”她的声音格外温柔,不同于肖容时,这个声音带有女性独有的亲和与温暖。
他闻声收回目光,红着耳根点点头。他的心跳虽仍剧烈,但却没有方才那般张皇无措。
几杯茶水下肚,李南星的紧张感和缓了不少,三人间的谈话也逐步走上正轨。
“南星你不用这么紧张,放松一点就好。”林钰瀚放下茶杯,十指交叉搭于膝盖,脸上漾着和煦柔和的笑,“今天邀请你来,主要是出于我个人的私心,想必容时方才也与你提及了,前些时日,他曾将一部小说拿给过我——《黎明的赞歌》,是你的作品,对吗?”
闻言,李南星低垂的眼眸微微颤动,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指尖陷进指腹,细微的刺激让他在保持理智之余,也在他的心中油然升起一种莫大的勇气,只瞧他深吸一口气,将交握的双手重重压在膝头的小说上,旋即挺起背,抬起头,目光坚定,用他最坚定语气回答道:
“是的!”
“我曾仔细阅读过你的初稿,虽是受容时之托为文章提供一些建议,但随着阅读的深入,这部作品的内核深深吸引并打动了我。所以,当听闻你完成了对其翔实的修整与润色,我便希望能够一览完善后的成果,并与创作者面对面交流一下——你今天应该带来了修改后的稿件吧,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李南星捣蒜似地点头,激动地从文件袋中抽出小说稿件,低头弯腰,伸直手臂,郑重地将自己的作品递到了林钰瀚身前:“麻烦老师指导了!”
她蔼然地笑了,接过小说认真翻阅起来。
纸张缓慢翻动的哗啦声在寂静的会客室回响不已,李南星双手紧握膝盖,紧张地低着头,一旁的肖容时拍拍他的肩膀试图让他放轻松,在发现自己的行为无济于事后,便起出手机拍了几张李南星的照片,转眼发到了五人小群里。
「?相亲相爱一家人?(5)」
上午9:08
又是睁眼写书的一天(三哥):「照片.jpg 紧张的小作家」
来膜拜我的新鞋(二哥):「这是干啥去了」
又是睁眼写书的一天(三哥):「陪咱们未来的大作家来钰姐这看稿子」
来膜拜我的新鞋(二哥):「芜湖~四弟要发达了 [烟花][烟花][烟花]」
小狗喜欢新项圈(大嫂):「[小狗开心]」
给小狗做了新项圈(大哥):「可以写书养我了 [愉快]」
来膜拜我的新鞋(二哥):「养你?放过可怜的孩子吧,你是想把星儿的手脚都累断吗 [敲打][敲打][敲打]」
给小狗做了新项圈(大哥):「?」
来膜拜我的新鞋(二哥):「你自己多耗钱心里没点数?奢靡的大少爷,谁能供得起你」
小狗喜欢新项圈(大嫂):「我可以 [小狗转圈圈]」
来膜拜我的新鞋(二哥):「你浑身上下啥是用你的钱买的?你连自己公司的股份都记在少爷名下了,跟签了卖身契没差,改明等他把你踹了,你就净身出户吧 [阴险][阴险][阴险]」
小狗喜欢新项圈(大嫂):「安安不会,安安很爱我 [小狗丢小心心]」
给小狗做了新项圈(大哥):「我养小狗一辈子 [小狗接收小心心]」
来膜拜我的新鞋(二哥):「[吐][吐][吐]」
又是睁眼写书的一天(三狗):「阿乐少爷能养养我不,想做你的狗 [橘猫期待]」
来膜拜我的新鞋(二哥):「@又是睁眼写书的一天(三哥)能不能要点尊严!」
“二狗”改群名为“少爷与他的????”
二狗:「好表哥看看我,咱俩才是血脉相连的真亲人啊」
给小狗做了新项圈(大哥):「正常点 [微笑]」
二狗:「汪汪」
三狗:「汪汪」
“给小狗做了新项圈(大哥)”将“二狗”移出了群聊
「少爷与他的????(4)」
“三狗”改群名为“少爷与他的???”
……
「少爷与他的???(3)」
“修改得很不错,叙述更加流畅,细节也细腻了不少。”林钰瀚合上小说看向他,噙着笑的眼睛流露出赞许的目光,“一点就通,是个不错的苗子。”
她的话犹如一道惊雷,炸响在了李南星心中死寂已久的一块土地,这是他的小说第一次得到来自长辈的称赞,第一次不是以不学无术的化身出现在此类交谈之中。
“谢、谢谢您!”他抱着印有鸢尾花的文件袋腾地站起,朝面前的女士深深鞠了一躬,他是有在克制那心中汹涌的感情的,否则,此刻就能看到一个泪流满面的人儿了,“真的……非常感谢您认可!”
出乎意料的举动令在场的另外两人怔愣了两秒,肖容时率先回过神,笑呵呵地扶住他的肩膀,安抚激动的人儿坐了回去。发觉自己失态的李南星顿时羞红了脸,低下头语无伦次的道歉。
林钰瀚笑看眼前这个涉世未深的腼腆少年,手指轻轻摩挲膝上的小说,一瞬间,心中忽地升起一个疑问:“南星,你今年多大?”
李南星使劲儿抹了把通红的脸:“成年了!马上十九!”他抬起头,正襟危坐,庄重地望向林钰瀚。这是他第一次直视林总编,她那犹如海藻般的长发优雅的别在耳后,乌黑柔顺的发丝安然垂落于胸前,一双黑眸灿然深邃,看向他人时永恒闪烁着娴雅和煦的光芒,那是双没有随着岁月而黯淡的眼睛。
“没想到这么年轻……”她略微垂眸,端起茶杯轻抿了口茶。那部小说的故事风格的确与这个年龄相符,但融在其中的感情与精神内核却远超于他本身的年纪——掩藏在喜剧故事下的疮痍与悲伤,承载着希望的绝望的土壤。
纵然结局皆大欢喜,悲哀的内核却无疑不彰显着人性的卑劣——人的偏见是一道沟壑,即使祭出生命,也无法飞跃。
那是穿插在校园爱情中的故事,是高位者与低位者,权力拥有者与被权力支配者,富者与穷者,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沟壑——职业不分高低似乎只存在于书本中,偏见总会在空洞的文字之外死死扒牢地面,搜刮本就贫瘠的土地中微薄的养分。
“南星,”她放下茶杯,对上李南星那双闪烁着希望光芒的眼睛开口道,“我是个比较直白的人,实话讲,我很欣赏你的创作能力,无论对是人物的刻画,还是字里行间所埋藏的感情内核,你都描写的格外动人——当然,不足是一定存在的,你在文笔与故事构造上还稍显稚嫩与刻意,但是瑕不掩瑜,在这部作品中,你展露的天赋是毋庸置疑的优秀。”说到此,她拿起膝上的小说放到了桌面中央,“所以,我想邀请你成为我们出版社的新人作者,这也是我促成今日会面的根本目的。”
李南星听着她的话呆愣在原地,此刻,他突然感到大脑一片空白,明明林钰瀚说出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但连成一句话却令他倍感陌生。于是,他只得迷茫地望向她,努力在脑中拼凑那句话的含义。
“你不必感到压力,这只是初步了解一下你的意向。”她的双手交叉置于膝间,身子略微前倾,眼底噙着灿烂的笑,打趣宽慰道,“放心,我们这里不是土匪窝,不会强制拉你入伙。如果你还没有做好准备,那我们再从长计议就好。”
李南星双手握住膝头,略微垂首,睫毛翕动。须臾,他的眸光恍然清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薄唇微颤:“您真的……觉得我可以?”
他理解了那短促明了的句子,那句足以扳动他命运轨道的话。
“当然,只要你愿意持之以恒、脚踏实地的朝着目标与理想努力——你旁边那位前辈也是这样一步一步走来的。在文学的道路上,没有人能够一蹴而就,即使天才也亦复如此。”
李南星感到胸口颤抖了一下,他直愣愣地看着林钰瀚,突然像是想通了什么,猛然扭头看向在一旁喝茶的肖容时,后者察觉到他不敢置信的目光,无可奈何地轻笑一声,随后偏头看向林钰瀚。
林钰瀚爽朗地笑了,笑声清脆和煦:“不用看他,他可没那么大的话语权。”
肖容时双臂交叉,嘴唇抿成一条线,无奈又宠溺地看着他:“你要知道,想通过我‘走后门’没点硬实力可行不通,因为我会直接把人推荐给出版社的总编辑,别看钰姐对你笑得这么和蔼,一挨工作她可严肃得要命,眼光更是出了名的挑剔。别说是我了,就是柳社长他老人家想塞个平平无奇的庸才给她,她都不会给一丁点面子——当然这就是打个比方,柳社长不可能做这种事。”
在文学出版社事业上,林钰瀚从不为五斗米折腰,也正是这种品质,使得她在出版界有口皆碑。
肖容时轻轻揽住李南星的肩,语重心长道:“其实啊,我就是个提灯引路的,至于日后你能否真正走上这条路,归根究底还是要凭靠你自己的努力。”
他很少会用这样的语气跟李南星讲话,因为他觉得那样会显得自己过于老成,以致拉远与李南星的距离,但在某些时候,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拿出大他一旬的长辈气势,好好纠一纠他曲里拐弯的脑回路。
李南星的态度有所松动,但想起曾经那些被长辈贬得一文不值的文章,他的内心归根结底还是卑怯的,他无法在短时间内相信,曾经一文不值的理想,如今竟能得到业内人士的认可。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场绮丽绚烂的梦,梦中的他拥有了梦寐以求的朋友、人生与理想。生命的天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