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程同样拥紧他,感受对方的温度,动容说道:“那朵芍药,是我用来思念你的。”
徐遗松开他,视线随手攀上许云程干裂的唇瓣,再一路往上到达眉眼,怜惜地轻抚眼下那处乌青,柔声问他:“你这一路上,可有睡好过?可有哭过?可有害怕过?”
许云程抿唇忍住将要决堤的情绪,搭在徐遗肩上的双手打着颤。
徐遗眼中潮润:“阿程,你可以再试着多信我一些。”
“……”
“哭吧,我在呢。”
许云程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落在徐遗脸上,放声哭道:“我是许云程,一直都是……我不想做什么世子,更不想承袭什么狗屁爵位。我想回家,我只想我娘是沈今,我爹是许泰。盈之,我不要别的,我只要身边的人安然无恙,我要你们……可,可是有更多人一而再再而三因我而死。
盈之,我是个逃亡的人,和我牵扯不清,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不怕吗?”
徐遗笑着为他拂去滚烫的泪水,把人扣在怀中再次拥紧:“怕,但我更怕失去你。人很奇怪,一旦有了在意的人,突然就会变得胡思乱想。只几年光景,生老病死的问题,我就想过好多回了。
我很庆幸此生能和你相遇,能唯你而已,但是这种相遇对你来说是痛苦的。如果这一生非你不可的话,我会祈愿以另一种方式遇见你,爱上你,等多久都没关系。”
徐遗停下,喉间一阵生涩,垂眸后二人泪水相融,憧憬道:“阿程,与你白头,我心驰神往。”
说完,徐遗清楚感受到许云程浑身泄力压了上来,环着自己的脖子紧紧不放。他捏上许云程的右手,于袖口处见到了那朵芍药,于是用手指掰开露出掌心,一连落下好几个温热的吻。
“刚点上的痣,都要被你亲没了。”
徐遗亲吻间隙问道:“那怎么办?”
吐出的热气咬住许云程的掌心,令他生痒。
“你可以……”许云程主动往前拱了拱,偏要在一句完整的话中示意得明显一些,“亲别的地方。”
徐遗有一瞬间怔愣,他的心从没像此时这么紧张地跳动过,缓缓抬眸仰视对方,送去一个珍而又重的吻。
一次绵长过后,许云程还有些担心:“你的腿还成吗?”
“被你治好了呀。”说完,徐遗重新覆上唇瓣。
许云程由徐遗托着接住一次比一次还要轻柔的交触,眼睫上的泪也有徐遗传来的热忱烘干。
十六岁至今的所有冬日里,他已很久没有如此温暖过了。
温暖而又苦涩。
“阿程,我需要你,我要你……”
是徐遗,不厌其烦地为他拔除生长在体内的寒冷,所以,始终停留在茶亭县的马儿开始向东奔去了。
“是阿程回来啦?都长这么大了。”
许云程发愣,双眼向四处瞟去,这条街好熟悉,刚才的声音像是刘家婶婶的。
“阿程?这孩子怎么呆愣愣的,又被你爹骂了?”
这是陈伯的声音。
许云程忽然抬头,头顶的天一片澄蓝,微风里甚至弥漫着似有若无的茶香。
“阿程哥哥!你在看什么呢?这天上有风筝吗?”
他身前的小孩见他没有反应,干脆抓着他的手往田间跑。
“阿程哥哥你看,今年的稻子长得多好啊,等到秋天收成一定很好,这样他们再也不会来家里欺负我们了。”
小孩摇晃着他的手:“阿程哥哥,这次回来你就别走了,留在来陪我玩,到冬天一起堆雪人嘛。”
“许伯伯说他可想你了,天天盼着你回来呢!”
“爹……”许云程念出声,又有些不可置信,“爹说等我回来?”
这里是茶亭县……
四周的景象逐渐在他眼前清晰,这片田是他时常劳作玩耍的地方,茶亭县的花草、茶香等等,从未改变。
“阿程哥哥你去哪儿啊!等等我!”
许云程猛地推开家门,家中一切如常,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落一丝灰尘。
卧房角落里有儿时爹给他做的木马、墙上挂着爹为他扎的风筝、床头放着修理好的弹弓……
“阿程,这些年过得好吗?”
是爹的声音。
许云程冲出去大喊:“爹!”
没有回应,更没有爹的声音,整个屋子都是空荡荡的。
“爹……”许云程跪在泣不成声,他多希望这不是幻觉,多希望爹回到他身边。
背部传来轻轻拍打,紧接进入一个令人心安的怀抱。
“阿程,我在呢,我陪着你。”
“盈之……”
“嗯,是我。”
“天亮了吗?”
“还有些时辰,想说说话吗?”
许云程摇头,深吸一口气重新闭上眼睛。
“下次做梦醒来,记得捏捏我的手臂。”
许云程当即试着捏了捏,徐遗笑着抱得更紧,下巴搁在许云程额上蹭了蹭,再次轻拍对方的背部以作哄睡,满室只剩他低声哼唱。
许云程觉得耳熟:“你唱的是……”
徐遗:“是你家乡哄孩子睡觉的歌谣,我只匆匆学了些音调,不太记得词,可不许笑我。”
“很好听。”
许云程拉着徐遗好生休养几日。离开隅江的时候晨光大好,雪融的滴答声唤醒了许云程,他手往身旁一伸,只触到一丝余温。
徐遗端着热气腾腾的粥进来:“醒了?快来尝尝我的手艺,今日冷极了,衣服多穿些。”
才把饭菜摆好,窗外便停了一只飞鸽,徐遗走过去解下信筒,率先掉出来的是一只箭矢,再打开信笺,所写使徐遗面色严峻起来,不过转头时又被笑容掩了下去。
他走到许云程身后,双臂环住对方的腰,看着两人面前那个木盒说道:“吃完饭后,我陪你回家。”
“嗯。”
多年未归,近乡情怯。许云程勒马停在月光下,盯着茶亭县界碑处沉思,徐遗不催促,许云程停多久他就陪多久。
重见眼前的家,许云程眼中闪过惊讶,竟和梦里的一样一切如常。
徐遗吹开火折子,照着整洁的屋内:“这里像是常有人打扫过。”
“是谁在哪里?”
许云程回头,见一老者提着灯笼站在院门口,他跑出去,看清了那人。
“陈伯……”
“阿程!”陈伯又惊又喜,“是阿程吗?你没死,你回来了!”
许云程搀扶着陈伯:“是,我回来了。”
陈伯:“进去说进去说。”
二人叙旧多时,许云程才得知父亲确已过世七年。当年曹远和谭普将他关进库房,他们为了让许泰顶罪,便动用私刑,他暗中救下许泰后也无力回天,堪堪活了几日。
徐遗:“所以库房窗沿上的脚印是您留下的?”
陈伯点头:“是啊,后来他们见你爹失踪,凭空捏造了一份认罪书,一把火烧了库房。你爹临走前嘱咐我照顾好你,可谁知曹远那帮杀千刀的让你去流放。再后来你死在半路上的消息就传回来了。我要是早知道你还活着,你们爷俩也不至于蒙冤到现在。”
许云程心中无限感激:“陈伯,谢谢你,我想去见见我爹。”
许泰安葬在茶亭县的某处深山中,四面环山,中间有一平地,鲜有人行至此处,即便如此,陈伯依旧不敢为他题名立碑。
月色之下,天地银白,一层厚厚的雪压在许泰的墓上,也压在许云程的心上。
父亲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在这里,黄土之上还要承受骂名与指责。许云程的双手拨开霜雪,抚摸着曾生长郁郁青草的痕迹,此时以泪浇灌,待到春回大地,父亲就知道他回来了。
然后许云程再也撑不住,将全身重重地趴在父亲的坟上恸哭。徐遗不发一语,唯一能做的只有跪在许云程身侧伏腰抱紧他。
此刻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是多余的,许云程需要哭一场,狠狠地哭一场。哭一哭这些年的风霜雨落,哭一哭这些年的隐忍与折辱。
等人哭累了,等到天边微微露出曙光,徐遗才将许云程身子摆向自己,让他枕在自己的双腿上,好于头顶上落下一吻。
“阿程,天亮了。”
许云程将父亲的墓移至母亲墓边,徐遗提笔写下碑名,二人一同立上。这两个墓旁还有一新挖的坑,用来埋葬那只木盒。
许云程洒着黄土:“何大哥,咱们回家了,抱歉,回来得有些迟。”
徐遗摸出那只箭矢递去,犹豫道:“还有件事,原本不想现在告诉你,但我不愿瞒你。”
许云程接过,他瞧见了箭矢上的“元”字里填满了血迹,则默默地放进坑里一起埋了。
“元真战死,此战暂休。”徐遗观察许云程的神色,不忍再说下去。
“还要打吗?”
“只要虞州三地没有收复,战争就永不结束。”徐遗捧起许云程苍白无神的脸,“阿程,别这样怪自己,无论事态如何发展,这战都会打,你同那些饱受战火摧残的人一样,也身处其中。
你身上冤屈未洗尽,接下来我要回京一趟,你就在这等我,好吗?”
许云程眼中慢慢恢复光芒,抓住徐遗的手,定睛:“我同你一起回京,你说过的,我们是同行之人。”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