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在不那么久之前,大概是在昭和时代那会,宫城县有户姓高濑的人家。
这家人是在乌野町的某条商业街上开食堂的,家中共有四口人,最小的那个是他们家的女儿,名叫“高濑潮”,邻里通常都叫她阿潮。
在阿潮出生的时候,时代风气相对她母亲那会已经开明了许多,女孩子读书和就职早已成为了常事。因此大家都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她能完成母亲节子未竟的事业,成为本町的第一个女大学生。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阿潮这孩子虽然忠实的遗传了母亲的相貌,却丝毫没有继承到她聪明的头脑,自小就是成绩平平,身体也不咋地,让乡里乡亲很是失望。
初中毕业的时候,阿潮努力考上了东京的高中。父母在经过商量之后还是决定支持她,把她送到了东京一位熟人家中借住。
这位熟人是个女裁缝,姓鸢坂,在东京某个犄角旮旯的巷子里经营着一家很小的裁缝铺,也兼职卖些面料和成衣,对老朋友的女儿要来借住一事接受得非常良好。
她们相处得还可以。鸢坂女士跟阿潮的母亲是高中同学,因此在听说孩子考上了她们的母校音驹之后,还主动帮阿潮做了校服,可以说是对这孩子关怀备至。
阿潮就这样在鸢坂裁缝铺中住下了。不过鸢坂女士虽然给她提供了住宿用的房间,却未能解决她的吃饭问题。因为鸢坂女士自己是不做饭的,所以每到饭点,这位女裁缝都会对她说:“阿潮,去一趟后巷吧。”
这时,她就要噔噔噔地下楼,到后巷门口去拿别人准备好的便当。
准备这个便当的不是别人,正是开在裁缝铺后巷对门的一家小饭馆。
给她们送饭的是小饭馆里的学徒工,名叫直也,是个关西人。
他在兄弟姐妹中序齿第四,是家里的老小。因为孩子多了养不起,他的父母想着让孩子学门手艺讨生活,于是早早的就把他送到了东京一户熟人家里当学徒工,他也因此在这条小巷里与阿潮相识了。
阿潮虽然自己学习很一般,但却很喜欢给人当老师,经常抓着直也在后巷的尘土上练字。这一来二去的,直也就渐渐摆脱了文盲的境地,他们俩也渐渐开始好得快用一双筷子。
高中毕业的时候,阿潮未能考上心仪的大学,遗憾落榜了。
家里的条件并不允许她复读,她对升学亦无太大的志向,所以不日将离开东京返回故乡。
在回去之前,已经出师的直也请她吃了顿饭。席间,二人谈及将来有何打算,阿潮说打算回老家之后找位裁缝学手艺,以后跟鸢坂阿姨一样当裁缝,直也说打算在东京做几年走鬼档,等攒到钱了就开家自己的小饭馆,也算是凭本事吃饭。
不久后,阿潮回到了故乡,跟父母说了自己的打算。父母对她的决定没有太多的反对意见,但是要求她如果自己不打算继承家业的话,一定要招个会做饭的当上门女婿,否则我们百年老店就这样断了,对乡里乡亲多不好,不能这样说散就散。
她觉得父母言之有理,可是毕业几年后流水式的相了几年亲,她也还是待字闺中,问就是对人选不满意。不是在嫌人家手艺好的不够漂亮,就是在嫌人家够漂亮的手艺一般。挑来挑去挑不着,阿潮最后索性放弃了,直接打了通长途电话到东京,问候了直也的生意和近况。
“生意还可以,就是攒不下什么钱。”
“太好了!”
“好什么,你找茬是吧?”
“这样,你现在马上嫁给我,直接少奋斗二十年。”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这个开口就暴言的姑娘是我的外婆。我不知道她后来具体是如何说服别人的,但这男的确实在不久之后成为了我的外公,不然将来也不会有那个高中毕业就带男同学私奔的女人了。
仔细算起来的话,我所在的家族从事饮食业也有一百四十多年了,“吃”这件事对我们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首先,作为一个生物来说,吃是为了维持生命体征所进行的基础行为,世界上的所有生物都以此为生。
其次,作为一个人来说的话,辅助他人进食是我们饮食从业者在这个族群中的社会定位,因此也可以说,我们以他人的食欲为生。
“你今天又吃便利店啊。”
“嗯,食堂一直吃不太惯。”
嘛……虽然把话说得这么严肃,好像我在进食方面是个很有讲究的人,但在实际行动中,情况并非如此。
自从来到关西上学,我的早午晚餐基本都是去便利店解决的。这倒不是因为学校食堂做得有多难吃,只是纯粹的习惯问题。
有句老话叫:“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这句话在饮食方面也有体现。
我还在宫城老家的时候,无论是喝哪家餐馆的味增汤,大家所用的味噌都是风味浓厚且偏咸的“赤味噌”,而到了关西,他们大部分餐馆包括食堂在内会用的都是口味清淡且偏甜口的“白味噌”。
虽然也不是不好喝吧,但是怎么说呢,关西的味噌汤对我来说违和感太重了,一入口就有种“味道不对”的感觉。
这种奇怪的违和感大概是认知错位带来的,就好像在我们的普遍印象里,苹果是一种矮胖近圆形味道清甜的水果,现在要是突然有个人跳出来指着梨子说“这个是苹果,在我们那都这么叫”,恐怕大部分人脑子里也会第一时间冒出“这不对”的想法吧。
关西人的饮食习惯在我看来便是如此,虽然也不是不好吃,但我就是怎么都习惯不了。
要是有空的话,其实让我自己做饭也不是不行,可问题就在于我没空。
周一至五我要练习到很晚才回家,周末我的练习时间甚至比工作日更长。在这种情况下,我回家之后能记得去洗漱、学习、完成作业就已经耗光精力了,再让我自己做饭未免也太过分了吧?至于叔叔,他自己都天天吃医院食堂,还因为饮食不规律得胃病了,我实在不好让他再为了照顾我而牺牲宝贵的睡眠时间。
最后,出于种种无奈,我只好屈从于全国统一的便利店或快餐店了,至少它们的味道还会令人感到熟悉,并且方便快捷,不用我自己动手。——唯一的缺点可能只有吃完后会倍感空虚。
高桥曾吐槽过我的审美和饮食品味都过于狭隘,这一点我无法反驳,并且这辈子也不打算改。不过世界上好像确实有那种饮食品味非常“无国界主义”的人,比如说宫兄弟里的阿治,我觉得他可能就属于这个范畴。
通常来说,只要不开口,我基本是无法区分他们兄弟俩的,但在吃饭的时候例外。
因为他们的吃相差距还挺大的。
阿侑虽然也很能吃,但这孩子其实有点挑食。青椒他是不吃的,牛蒡他是不吃的,西兰花他也是不吃的。每次遇到不爱吃的东西,他都会问阿治要不要,阿治基本都说行,然后把饭盒伸过去,接过来就继续哐哐吃,让我看了心头无名火起。
“哎你这小鬼,别每次都把自己不爱吃的东西塞给别人啊,这样会长不高的。”
“啊?你说这句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你是不是找打。”
“确实,入学体测的时候我比侑高一点。”
“才零点二好吧,就零点二你得意什么。”
“零点二怎么不是差距了,要是国考的话,多零点二你就能干掉一百多个人,拿到更好的名次了,所以快给我吃。阿治你也不要老是惯着他,快夹回去。”
“不要。”
“哈?”
“给我就是我的,已经吃了。”
“我说你啊……”
我至今未发现阿治到底有什么不爱吃的,甚至我问他喜欢吃什么,他都说是饭。再问得深入一点具体是喜欢什么饭,他也只说是早饭午饭晚饭,实在是把我给噎住了。
我第一次见到在饮食品味上如此博爱的人,但是很难将他批判为异端。因为他是在平等的冒犯所有人,那就约等于不冒犯任何人。
某天,我在晚间练习结束准备跟朋友们一起回家的时候,突然发现有点东西忘拿了,于是就回了一趟教室,让高桥和田边在楼下等我。
拿完东西,我收拾了一下书包,急匆匆地下楼打算走人,然后就在二楼的楼梯口处看到了蹲在一年级一班门口吃蛋糕的阿治。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往这边看了看,然后咬着蛋糕叉抬手,朝我无声地打了个招呼。
他身旁的教室门半掩着,溢出了一条长方形的灯光和好些人的打闹声,应该是有人在过生日。
如果我没记错,按照校规,有住宿生在工作日生日,确实是可以跟老师申请晚上在教室里办生日会的,只要事后记得把教室打扫干净就行。
今晚过生日的同学看起来很大方,阿治分到了两块蛋糕和一碟奶油。第一块蛋糕正被他捧在手上吃着,第二块蛋糕和一碟奶油被他放在了脚边,应该是打算待会吃的。
那碟奶油的颜色比动物奶油白很多,一看就是植物奶油,应该是过生日的同学专门买来给大家砸着玩的,我也确实隐隐约约的听到了一些“看招”“等下你就知道死”之类的台词。不过考虑到这孩子一贯的德行,我很怀疑他把这碟奶油也拿出来的动机。
“你这个是拿来吃的,还是打算待会用来偷袭别人啊?”
“吃。”
“好吧,我猜到了。倒不是我想对你指手画脚啦,但这种东西你还是不吃为好。”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呢……植物奶油里的反式脂肪酸含量很高,可能会一生都无法排出体外哦。”
“是吗?”我点点头,他把嘴里的叉子拿下来,又切了一小口蛋糕送进嘴里。“那太值了。”
这孩子真的脑子没问题吗?
我很想这么吐槽他,但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很容易一不小心就被激起叛逆反应,所以我最终还是没真的说出口。
当然了,就这样让他吃这种对运动员百分之百有害的东西也是不行的。我在身上的口袋里到处翻了翻,翻出了平时随身携带的几块橙味水果糖,跟他换走了那碟植物奶油,然后很滑稽地捧着这东西下楼了。
“好慢,我还以为你被理科教室里的人体模型抓走了。”
“它抓我到底有什么好处?”
“这是什么?”
“我拯救世界的证据。”
可能是因为一时兴起,高桥把手指戳进这盘奶油里沾了一下,然后趁我跟田边还没反应过来,迅速地往我们脸上一人抹了一把。
她抹完奶油就一溜烟跑了,田边在反应过来之后也沾了一下奶油,开始大跨步地追她,誓要复仇。
这盘奶油最后当然是进了垃圾桶的肚子,她们俩就谢谢我有随身带湿纸巾的习惯吧,不然等这一趟回家路走完,这两位女高中生就社会性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