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平家里是经营药材的,自然也有不少人从医治病,他叔父便是医中好手。
大雍尚武,常有人为各种事情打起来,伤筋动骨,轻了摔断一两根骨头,重了砍伤胸腹,都到他叔父那里医治。孙平在叔父那里学习药理,也跟着见了不少受外伤人的样子,是以一看到呼延鞮的姿势,便看出他受了伤,应在腹部。
元洵没空思考呼延鞮怎么受的伤,呼延鞮已然下令,旗帜挥动,句黎士兵改变阵型,各自后退,分为五组,每组中间隔出一段距离,呈半圆形,把元洵等人围在中间。
卜渠、须卜乌涂、莫多娄、还有呼延鞮身旁一人纷纷骑马入阵中,在每组队伍前停住,应是每队的指挥官。
五组人中,唯有最靠近元洵他们的东侧的一组暂且无人,吕屏道:“他们如果用弓箭齐射,我们难以抵抗,速从东侧突围。”
众人往东侧靠近,却见东侧一组突然中间开了一条路,一人骑马缓缓而来,高长精瘦身材,瘦削脸庞,正是兰殊。
只是换了衣裳,不再穿棉袍,而是短衣长裤,上披虎皮战甲,头发也编成一道道小辫子,高高扎起束在脑后,威风凛凛。
常柏认出他,叫道:“什么鬼?那傻子怎么投敌了?”
“看不出来吗?其他四人都是句黎大将,他保不齐也是!”孙平愤怒,“怪不得一路上都没见他跟上来,原来救了个白眼狼!”
元洵不说话,只是注意到兰殊的脚上又换成了草鞋,脚面脚趾都露在外面,一片青紫。
兰殊神色淡漠,像是不认识元洵他们一般,浅褐色眼珠扫过众人,毫无波澜。
五人站定,莫多娄首先大笑道:“你们这群臭小子,今日‘五大将’齐聚,是你们的荣幸,识相的快点投降,不然的话,等我们攻下坞堡,里面的人一个都逃不了!”
常柏立刻回击:“什么五大将、八大将,数量越多,能力越弱!告诉你,我们里面还有十八罗汉呢,怕你?”
莫多娄怒:“等我抓到你,先把你的舌头拔出来,再把你的牙齿一颗颗敲掉!”
常柏:“你刚才都没抓到我,现在仗着人多抓我,我都替你害臊!”
莫多娄还要反驳,中间那组为首的人道:“莫多娄,不要与敌人多话。”
莫多娄不爽,但对说话的人还有几分敬佩,只得按下情绪:“乞伏末归,他骂的可是我们五人,难道我还不能回一句?”
乞伏末归道:“他想让你焦躁,好露出破绽,不要上他的当。”
莫多娄此人,出身低下,最讨厌贵族装样子,若是须卜乌涂或者卜渠跟他说这话,他一定不听。但乞伏氏两兄弟和他一样,都是出身低微,本身能力也强,是以乞伏末归开口,他便听从,不再说话。
乞伏末归应是五人之中最有威信的一个。他见呼延鞮那边旗帜摇动,一声令下,周围四组数百骑如狼奔豕突,围攻上来!
夏侯雄见状,从上呼喊:“往边上靠,小心弓箭石块!”
手一挥,城墙上,甘綦准备的数排弓箭手往聚集的句黎骑兵轮流射击。靠近墙边的,甘綦则让人扔下大石滚木,或用狼牙拍上下拍打,城墙下立刻不少句黎骑兵丧命。
吕屏道:“擒贼先擒王,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不如合围一处,先斩他一名大将。”
常柏道:“好,先把莫多娄弄死!”
他们都是堡中好手,虽然打不过五大将,但对付普通的句黎骑兵,可以以一当十,不一会儿周边的句黎骑兵就犹豫不前。
正此时,卜渠持刀攻来,喝道:“夏侯荡,这次你跑不了了!”他刚才在旁边观战,要不是须卜乌涂压着,早就想上场单挑夏侯荡了。
常柏刚才被卜渠追了一路,早也有怨气,立马道:“本来想第二个杀你的,既然你送上门来,那我就不客气了!”迎上前去,却见卜渠长刀砍向的却是孙平,孙平险险被伤,怒道:“用这种声东击西的法子,卑鄙!”
常柏也怒:“你不是要单挑夏侯荡吗?你砍他干什么?”
卜渠:“不砍他难道砍你?”
常柏:“你不是追着我一路要比试?”
卜渠羞恼一瞬,随即道:“那是我被你的红衣迷惑,以为你是夏侯荡。现在我已看出,你根本不是夏侯荡,别想骗我!”
常柏:“你凭什么说我不是夏侯荡?”
卜渠:“你连莫多娄都打不过,怎么可能是夏侯荡?”
常柏:“你——”
常柏不乐意,那边莫多娄也不乐意,冲上前来:“毛还没长齐的小子胡说八道什么,那个夏侯荡也打不过我!”
卜渠不这么认为:“他刚才一招就压制住你,你不认也没用。”
“这个臭小子,年纪最小,竟然还看不起自己!”莫多娄心道,要不是看在卜氏的面子上,他早就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乳臭未干的小秃头鹰了!”
如果说对须卜乌涂不满,是因为莫多娄觉得他自视甚高,明明只是小贵族出身,非要一副大贵族的架子,那么对卜渠不满,那纯粹是因为他是个十足的武痴,只知道练武,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说话实诚得过分,得罪人都不知道,一点没有他哥卜盖的城府。
莫多娄虽然这样想,但还是深吸一口气,忍住不发,毕竟卜氏势大。
卜渠追着孙平打,孙平觉得委屈,道:“我不是夏侯荡,你找错人了,我是孙平!”
卜渠道:“管你是谁,你竟然能打败莫多娄,我必先打败你再说!”
莫多娄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臭秃头鹰,我再跟你说一遍,我没输他!”
孙平无奈,他走一步卜渠跟一步,他想赶到元洵身边,可总是被卜渠缠住,只好先解决卜渠。常柏则趁机和愤怒的莫多娄周旋。
那边吕屏带百来人对上须卜乌涂,元洵出主意,让众人下马组成圆阵,最外圈用盾牌围住,中间一圈用长枪阻挡对方骑兵冲击,最里一圈则用弓箭远程射击,这是大雍军队中常用的步兵对付骑兵的法子。
须卜乌涂一时不得上前,只能和吕屏互相僵持。而兰殊,不知道是不是有其它心思,一直在和墙上甘綦的人对峙。
乞伏末归那一队是预备队,一直在旁边观看,突然道:“须卜乌涂,小心后面!”
须卜乌涂转身,一支玄铁长箭从他肩上擦过,穿过一名句黎士兵身体后,被后方的兰殊握住。
须卜乌涂这才惊觉,刚才的阵法只是其一,元洵躲在阵中,只等五大将被其他人吸引注意不防射击。
“这小子最狡猾!”须卜乌涂指着元洵道,“乞伏末归,来,我们一起把先这人除掉!”
乞伏末归不动,却对兰殊道:“你去杀了他。”
兰殊看了看手中长箭,策马向前,常柏见过他功夫,知道他若参战,吕屏一对二定讨不了好,连忙撇了莫多娄,和吕屏合在一处,对兰殊道:“你这傻子,我们可是从莫多娄手下救了你,你竟然恩将仇报?”
莫多娄赶上来:“胡说八道,五大将亲如兄弟,什么叫从我手下救了他?”他就算欺负破多罗,那也是私底下的,当面这么说可不行。
常柏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什么亲如兄弟,带着一群人打他也叫兄弟?”
莫多娄道:“狼群之间打闹是为了练习捕猎,我这样是为了帮他精进功夫,这样他在外才能不被欺负,这是为他好!”
常柏被这番逻辑惊道:“简直就是颠倒黑白!这种话傻子你也信?”
兰殊信不信不知道,他就像回到刚被救下来那天一样,面无表情,整个人都很呆滞,看不出悲喜,常柏暗想不会真被毒成傻子了吧。
兰殊瞧了远处呼延鞮一眼,呼延鞮在阳光下,袍衫上金色狼纹起伏,若头狼在草原上奔腾。他头上的狼头金饰,像是久违的,那匹狼的眼睛,璀璨光明。
兰殊出手了。
只见他猛地将手中长箭掷向战阵中一长枪手,长枪手立时毙命。他随即伏在马上,冲向阵中,双手不执武器,靠近战阵最薄弱处,双手成爪,一手插入盾牌空隙,拧断左右两边执盾者的脖子。战阵被撕开一个口子,元洵顿时被暴露在外面,与兰殊面面相对。
没时间多想,元洵护住颈部,兰殊却一马鞭抽向他的马腹。他的马顿时大惊,马蹄胡乱踩踏,元洵想要勒住它,它却一猛子扎出战阵,四处乱窜,显然那一鞭让它疼痛万分。
兰殊又夺一杆长枪冲上,孙平见状,大吼一声,推开卜渠长刀,转身往元洵那边跑去,也不管后背对着敌人露出。
卜渠跟在后面穷追不舍,却也不攻击他后背,有骑兵想偷袭,也被他一个眼神喝止。他不想胜之不武,他要堂堂正正地赢过夏侯荡。
元洵的马受惊,到处乱窜,狂奔不止。元洵尽力勒紧缰绳,慌忙中,只觉眼前什么光一闪,十分刺眼。他以为是太阳光,抬头望去,却发现是呼延鞮皮甲上护心镜反射的光所致,心中突然有个猜想,大声对孙平道:“把你衣服脱给我!”
孙平刚靠近元洵,闻言大惊:“啊??”
常柏也赶过来,道:“你也脑子坏掉了?这时候脱什么衣服?你想让他光着身体被戳死吗?被人收尸都嫌丑!”
元洵对孙平道:“你里面是不是穿了一件黄色裲裆?快给我!”
孙平简直是惊悚,心道了不得了,陛下竟然偷看他的内衣,陛下祖传的毛病发作了,他的屁股怕是保不住了,他要赶紧告诉太后娘娘!
元洵不用看都知道孙平在想什么,无奈道:“你下次别在裲裆上绣花,想不看到都难。
孙平更加紧张地护住胸前。
常柏虽然不知道元洵在搞什么鬼,但他一向主意多,定是要那裲裆有用,于是道:“你个大男人害羞什么?脱光了都没事,你有的这里谁没见过?实在不行,你撕了从里面扯出来给他。”孙平受过礼乐教育,自然不能光着身子作战,只好手从盔甲里一扯,把裲裆扯出来,扔给元洵。
元洵拿到裲裆,立刻用刀挑了挡在前面,兰殊抢到跟前,只见眼前一片黄色,突然定住了,神情有些茫然。
常柏脑子转得快,立即明白:“我知道了,傻子这是邪崇上身,要用黄色压邪!”
孙平:“啊?”
常柏:“啊什么?铜镜也可以压邪,你快用你胸前护心镜试试!”
说完自己也从怀里掏出一块铜镜,对着兰殊照。
孙平大惊:“你上战场带铜镜做什么?”
常柏道:“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懂什么?这可是莹玉用的,我每天都带着。”
孙平:“……你个登徒子。”
常柏这建议虽然奇特,却不可谓不好,因为兰殊看见铜镜后,真的动作迟滞犀利,在他和元洵两边看来看去。
元洵道:“有什么金子之类黄色的东西?都拿出来,他不会攻击。”
十几人中有人拿出金簪,有人拿出玉髓,有人直接拿出金锭子,兰殊一时反应不过来,突然大吼一声,驰马乱走。
乞伏末归叫道:“破多罗你在干什么?忘了自己的使命吗?”
兰殊不听,开始逢人就刺,反而挑落不少句黎骑兵。
常柏十分欣慰:“我就说他是邪崇上身吧。你看,邪崇一走,他立马变成我们这边的人了。”
孙平:……这场面怎么看都是无差别攻击,哪里是我们的人!
但只要元洵没事,他不会计较这些细节,只迎上前,道:“公子,我们快走吧!”
却听呼延鞮那边,一阵连绵的钟磬声响起,仔细看,呼延鞮手中拿着一个小型的编钟,用木槌一敲,便发出清脆响声。
兰殊渐渐稳定下来。
常柏:“你觉不觉得这场面有些熟悉?”
孙平:“熟悉?”
元洵:“和当时在葛大夫发作,葛大夫用风铃平复他一样。”当时孙平并不在场,是以不知道。
常柏:“难道风铃真的也能去邪崇?可那个呼延鞮手里的也不是风铃啊?”
元洵:“虽然不是,但他拿的编钟小,敲出来音色高昂明亮,和风铃的声音相近。”
乞伏末归的队伍突然让出一条路,呼延鞮的肩舆缓缓移动,肩舆前后左右每边四人共十六人护卫,皆披甲执盾。
走到众人跟前,呼延鞮道:“破多罗,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