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1月22日小雪,周三。
程念降生。
五岁之前的记忆她都没什么印象,那几年的一切都只从她奶奶口中听闻。
她奶奶是街坊邻居们的八卦头子,说起她的故事来可谓是有些惊心动魄和生死攸关。
怀上程念没几个月的大雪天里,汪女士要回老家山上祭祖,顺便拜拜观音菩萨,她奶奶说汪女士人倔,根本拦都拦不住。
雪天山路,路滑雪厚,四轮车开不上去,坐摩托车也要往山上走,摩托车司机提着胆子一路上开得稳妥,正要感叹没什么事时,下车就一脚踩滑摔进了雪地里。
但前提已知程念成功降生,那也说明摔倒是有惊无险。
刚生产出来的小程念遇到的各种有惊无险的事情也不少。
产房里生下来一直不哭,差点自个儿憋死,医生只好用力给她掐好几下,幸好痛感神经正常,哭的哇哇大叫,这才顺了呼吸。而后抱回家又始终不睁眼,家里人都以为可能是个瞎的,结果奶奶排查了半天原因,是因为头顶上的白炽灯太亮,照得睁不开眼。
还死活不吃母乳,以至于汪女士坐完月子觉得没她什么事就离开了,留她奶奶在老家独自带大。喂的是奶粉米糊,变得开始彻夜哭闹,总是生大大小小的病,恼得她奶奶封建迷信那一套也搞过不少。
终于时隔两年后健康许多,这才被她没出过远门的奶奶坐绿皮火车带去她父母工作的地方,从此开启了每年暑假去广城的浪潮。
程念对千里之外的父母工作点的最初印象已经是在五六岁了。
有大大的鱼缸和煮茶的桌子,许多不认识的叔叔阿姨在家里上班,还有上小学前唯一和父母在外面过的生日,吃的是铺满草莓的蛋糕。
包括那每年最多只见两回面,生疏的父母与子女亲情。
从两岁多进入幼儿园到五六岁,她已经将家附近的幼儿园读了个遍。
所以在她奶奶问“你想不想读一年级”的时候,她会不加思索地点头答应。
被她爷爷牵着去教室的那天,她才在爷爷与老师的谈话中知道,那时候入学要求是满七岁,所以她进了教室就变成班上最小的学生。
只不过个子和性格上都体现不出来,甚至属于中等偏上和活泼好动那一类。
好动到几次三番非要跟着她哥和街上的大伙伴们出去玩,然后险些从悬崖峭壁上摔下、掉半个身子进池塘等。
幸亏她哥眼疾手快,给及时拖住拉起,但肯定裙子上沾泥沾水,回家就得挨骂挨打,还有写保证书。其中主要承受者必定是她哥,她通常负责在旁边配乐——火上浇油地哭。
程念怎么回看小时候发生过的事,都忍不住内心感叹:多少也算得上福大命大了。
那时候的小学还不存在什么学业压力。
对程念来讲,最有压力的是一些带有错别字的情书和拉帮结伙的男同学。
她既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也不懂得要怎么解决。
在周围同学的声声起哄中,懵懵懂懂地变得敏感早熟。
后知后觉,她才知道当初稀里糊涂被选任了班长的职位,应该是爷爷的缘故。
替老师收集学生资料时,第一次知道了“留守儿童”这个词的概念。
班上的“留守儿童”明显不少,而她难免对有爸爸妈妈其中一方在家的朋友和同学投去艳羡的目光。
其中目光汇聚之处,就有她儿时最好的两个朋友——李星月和陈鸢媛。
李星月是程念自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同班的同学,她的爸妈都在家里经营生意,很少会有长时间外出的情况,与程念家长之间也都认识,只不过是泛泛的点头之交。
在低矮的联排房屋还没拆迁重建之前,陈鸢媛家是程念家的对门邻居,双方父母是校友同学,两家关系很是亲密,亲密到互认干爹干妈的程度。
陈鸢媛的妈妈是空姐,需要常年在外飞,回家的频次说不上高,但每次回家都会带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回来,引得街上的小孩相聚围观,很是惹眼。她爸在市里的医院当医生,需要坐班,在家的时间相比较来说也算不上多,但也称不上留守儿童。
程念经常会带着年龄小她一多岁的陈鸢媛共同玩耍,上学也会手拉手一起去,在校门口的小卖部里买五颜六色的零食吃,陈鸢媛放学就乖乖地在她教室外面等着,等她检查完清洁锁好门再一起回家,路上通常能遇到兴奋围着她俩打转的发财。
对很多人来说,上学是件很让人厌烦的事。
但程念从不这么认为,甚至是喜欢去学校上学。
崭新的课本,敞亮的操场,窗外的绿枝,树上的鸟鸣……她都喜欢。
后来她才恍然,原来喜欢的是,因为上学而拥有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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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轮转,树色更迭。
赶着上课铃声从操场飞奔回教室的路途中,不经意踩碎的枫叶在诉说着又一个秋冬的到来。
清脆的响声引得程念驻足回首,地上枯色树叶被碾的粉碎,丝毫没有挂在树枝上翩飞的灵动。
程念的目光钉在上面,脑海里涌起空洞的热浪,心脏有些痒痒的发紧,思绪显得恍恍惚惚。
“快点儿啊,数学课呢!”跑在前面察觉身边没人影的李星月倒回几步催促。
“来了来了!”那时的程念并不太理解和在意心中的几分触动,回过神便赶着往教学楼上跑。
放学后,遛完发财回家,站在门边玄关,能清楚地听到奶奶接电话的声音。
“放了书包就出去了,还没回来,多半是带起她那宝贝狗儿走哪里去野了嘛,等到别人屋里吃饭就晓得回来了……”
程念下意识往门外退,打算避过这通电话,结果踩空了阶梯险些摔倒,发财急的在她脚边直叫,好在紧急之间握住了门把手,只不过接电话是注定逃脱不了了。
“耶,回来了,喊她接电话?程念——”奶奶听到动静提高嗓门。
她不情不愿地挪步过去,步伐慢吞吞的,惹得里屋的奶奶差点使出“河东狮吼”技能。
接过听筒的手莫名的颤抖,电话里传出她爸的声音,问一些答腻了的问题。
程念不时发出“嗯”“知道了”“哦”之类的话回复,声音控制不住地又轻又低,总是被指责平时不好好吃饭爱吃零食没精气神。
最后对面也问无可问,电话里停顿了一会儿,程念的呼吸也跟着停滞,心里像是有万千蚂蚁爬过。
听筒里传着压低的音调和几步脚步声,显然是她爸刻意与手机隔了距离。
也不知道该不该夸那当初还没过时的座机的收音效果好,电话那头短暂又急促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进了程念的耳朵里,嵌在她的记忆中。
“你要不要说会儿?”
“有什么可说的,没看到我在忙?”
“看电视叫忙?你真是……”
“老师布置的教育课,你懂什么。”
“那我叫程鲲来说几句。”
“说什么说,非要现在说?好不容易哄着写作业,又去打扰他干嘛。”
紧接着是悉悉索索的响动和短暂的沉寂,就在程念思考要不要挂断电话的时候,那头的她爸出了声:
“你妈她,她在洗碗呢,嗯……你平时要好好学习,别整天遛狗遛忘记时间,要放寒假了,这次期末考试考得比上次还好的话,等过年回来,你想要什么都给你买。”
程念的语调很是平静:“哦,知道了。”
“嗯,那就先这样吧。”
等她爸说完这句话,她瞬间感觉到解脱,连呼吸都平顺了许多。
挂断了电话,程念擦了擦手心的汗,去厨房帮忙端菜,然后受到委托,不情不愿地去敲她哥房间的门。
“咚咚咚——”程念手上力量毫不客气,敲得整块木门都抖了起来。
“吃!饭!程狗……”阳字还没说出口,门就被打开了,她闭上嘴,忽视头顶上方的目光,些许尴尬地缩回悬空的手,拂了拂眉眼间低垂的碎发,头也不回地往餐厅去。
程念家吃饭的座位比较固定,她径直朝位置走去,正准备坐下时,被蛮力徒手一拉,人就转了方向,扯离了餐桌。
不用说就知道是谁。
“你脑子是不是有病!”程念直直瞪视坐在她位置上的程阳。
他勾起唇角,扬着下巴,很是欠揍地说:“就是有病,你才知道?”
程念怒火中烧,正准备宣战,门口那边弱弱地探出了个脑袋。
是陈鸢媛。
说想请她去帮忙拍一下舞蹈视频。
程念过去闲聊了几句,答应让她等等,回到餐桌程阳已经坐回了他自己的位置,低着头自顾自刨饭夹菜。
算他识相。
她收了仿佛要刀人的眼神,囫囵吃完饭往陈鸢媛家里去。
隔壁邻居人都很熟,出门几步路是畅通无阻。
程念进屋向陈奶奶打了个招呼,便进了陈鸢媛的房间,坐在她的床边。
陈鸢媛从小学的是民族舞,衣服的颜色造型艳丽活泼,衬得她的身姿愈发灵动。她一边热身一边说着自己要去省上参加比赛,是她妈妈替她报的名。
大人的事小孩没资格插嘴,只需要懂事服从和依顺执行。
还说起隐隐约约听见家里人交谈,说什么她家在省城贷款买了房,那时年少的两人都没过多在意,还沉浸在不用上课、能够外出的喜悦,和对舞蹈比赛的担忧之中。
舞蹈视频最后是去了程念她哥的学校——南山中学拍的,也是程念即将升入的初中。
因为学校离得比她的小学还近,加上是遛狗圣地,对南山中学的一花一木都更熟悉。
在程念眼里陈鸢媛很有舞蹈天赋,必定是天下第一的水平,但陈鸢媛自己却没那么觉得,程念只能一股脑使劲为她加油打气,说的天花乱坠,总算是让她提起了信心,勇往直前奔赴比赛现场。
2013年元旦,程念下午写完作业就待在家看着电视,等到了陈鸢媛荣获省二等奖的消息。
当天晚上,陈鸢媛同她父母在省城庆祝完回来,两人还偷溜出去吃夜宵烧烤,结果被程念她哥程阳抓了个现行,还没吃尽兴就被阴阳怪气打包回了家。
新的一年,感觉有大把的时光可供浪费,不知不觉就到了农历春节。
南山区的除夕非常热闹,南山广场每年都有烟花表演,广场上小摊小贩人巨多,卖什么的都有。
对联,玩具,糖葫芦,套圈,糖人,打□□,发光头箍,氢气球,孔明灯……甚至还能搬来充气城堡和旋转木马,总之是些供消费主力的小孩子玩乐的东西。
当然也少不了各种各样的烟花。
烟花的种类更是繁多,程念她们通常拿着压岁钱只买亮堂堂发光的烟花,比如仙女棒、火花树之类的。
摔炮冲天炮这些威力大的,主要靠街上的男生匀几颗过过瘾。其中威力最大的有一种火炮叫做“惊天动地”,是程念她们避之不及的玩意。
“惊天动地”顾名思义威力无比,是很多喜欢使坏的社会青年爱买的火炮,最喜欢在深夜人群散退时靠近小轿车的地方点火,一颗就能使整条街上的车起此彼伏叫个不停。
这也成了某种共同意识,有人放“惊天动地”的时候就意味着时间不早了,她们该回家了。
客厅里必然放着春晚,奶奶和伯妈在沙发边剥第二天做汤圆的花生,家里的其他大人多半都在麻将馆。
程念坐在沙发上,也抓了一捧花生有的没的跟着剥,注意力时而放在小品节目上,时而放在婆媳之间的闲聊八卦中。
其中就有谈到陈鸢媛家的一些事情,陈爸要调去省城的医院工作,连带着陈鸢媛和陈奶奶一同前去上学和处理家务。整个过程在一年半载前就已经有了具体打算,甚至还在联系人最好将房子给卖出去,颇有不打算回来的意味。
戏谑又艳羡地说着陈家怎么怎么赚了钱,买新房买新车的,又说陈老爷子命不好、没过到好日子,陈鸢媛倒是幸运、吃穿用住不用愁,陈家人也舍得花钱供养她。
不知怎的,程念心里莫名跳得慌,隐隐意识到不对劲,但这一切并不是她能改变的。
整个寒假中的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经常约对方出去玩,挨骂也不去走亲戚领红包,也要去对方家里串门,待着不动只为一起看个电视和玩具之类的。
直到相约逛完南山广场的元宵灯会,回家的路上两人手挽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