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生没有打开灯,依然沉浸在鹰眼所带来的特殊视觉中。利刃上的鲜血缓慢地往下滴落,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房间里唯一的活人平稳地呼吸着,就好像刚刚被他夺去生命的并不是与他平等的人类一样。
房间门被突兀地打开了,来人在进门的第一瞬间就按开了电灯。与之前略显昏暗的烛火不同,更加明亮的电灯灯光将华生的脸映射得像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来人正是一直在寻找华生的福尔摩斯。
华生握紧了拿着剑柄的手,剑锋微微下垂,不让其对准正对面的福尔摩斯。福尔摩斯冷淡地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安德鲁,未发一言,而是大踏步地朝华生走去。
“闭嘴,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福尔摩斯打断了华生未出口的话语,他用力将对方推到了墙边,然后搂着脖子用力地吻了上去:“嘴的功能有很多,只用来说话,你不觉得太可惜了吗?”
“当啷”一声,华生手里的利刃掉落在了地上。休息室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吹开了,白色的窗帘被风吹地肆意舞动起来,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楼下花园里盛放的卡罗拉玫瑰。
腿伤站不住的华生大半个身子都挂在福尔摩斯身上,他紧紧地抱着对方的肩膀,放任侦探在自己口中攻城略地。不知道是谁先咬的对方,两人都在对方嘴里尝到了铁锈味。
福尔摩斯没有离开,而是越发用力地把华生往墙上推。品尝着淡淡的铁锈味,福尔摩斯觉得自己感受到了钢铁、枪炮与盛放不败的玫瑰。
华生则觉得一团熊熊烈焰正在接近着自己,愤怒、热情、炽热、决绝,华生很确定这团火最终会烧死他和福尔摩斯两个人,但他就是不愿意做先放手的那一个。
“打扰你们上演爱情剧目了,但是可以开一下门吗?”就在福尔摩斯和华生吻得难解难分的时候,房门外再一次响起了敲门声:“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医生,你们最好还是让我进去,除非你们准备自己解决那具尸体。”
福尔摩斯阴着脸打开了门,塞巴斯蒂安·莫兰便嬉皮笑脸地走了进来。在意识到侦探在长时间瞪视自己后,他给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搪塞话语:“福尔摩斯先生,无论你现在在想什么,那都是错的。虽然我们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敌人,但我还是得为华生医生说句公道话,他不是我们的人。”
莫兰虽然很想直接将华生和迈克罗夫特瞒着夏洛克的真相直接说出来,但一来教授三令五申地禁止了他这样做,二来看侦探先生为了查明真相而兜兜转转也确实是件有趣的事情,所以圣殿骑士最终还是说出了迷惑性的真话。
“你要怎么处理这具尸体?”在莫兰即将拖着尸体出门的时候,脸色稍晴的福尔摩斯开口问道:“今天的宴会上来了很多人,不乏苏格兰场的警探。我不是在关心你,但我不希望你和你拖着的尸体被看见。”
“我懂,我懂,你是不想让华生医生和谋杀联系在一起嘛。”莫兰夸张地比着嘴型:“但福尔摩斯先生你别忘了,在这方面我才是专业的。我会妥善地处理好尸体的,请不要在这方面不必要地怀疑我。”
莫兰在离开的时候,还贴心地关上了休息室的大门。福尔摩斯低着头,沉默地看着铺有红色地毯的地面。华生弯腰将剑捡了起来,并在将其擦干净后收回了手杖构成的剑鞘中。
“我在找你,因为迈克罗夫特跟我说宴会里有刺客,而你有很大概率撞上那个刺客。”迈克罗夫特刻意为之的双关笑话让华生的脸更白了:“如果不是迈克罗夫特躲得快,我当时能打破他的头…我幻想过很多找到你时的场景,但从没有一个是这样的。”
“抱歉。”华生低声嗫喏着:“我让你失望了,福尔摩斯。你不用担心,回去后我就收拾东西,我会主动离开贝克街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华生。”福尔摩斯疲倦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相较于生你的气,我更生自己的气。你知道我看到那具尸体时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我在庆幸,庆幸死的那个人不是你,即使那很可能是个无辜的人,而你是手染鲜血的杀人凶手。”
“他不无辜,他就是追杀友妮基的杀手,如果这个事实能让你好受一些的话。”华生踉跄地往前走了两步,直到自己能够双手扶住福尔摩斯的胳膊:“福尔摩斯,我的双手虽然不够洁白,但我能够保证:我从未杀过任何一个不该杀之人。”
“我相信你。”福尔摩斯抚摸着华生的脸,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染上的鲜血在对方的脸颊上留下怖人的痕迹:“我知道我在信任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但这不意味着我就不害怕了,华生。我不仅仅害怕于自己在信念上的改变,更害怕你,我亲爱的朋友,终有一天会沉溺在杀戮之中,成为一名无法回头的杀手。”
“我早就回不了头了。”华生悲伤地看着福尔摩斯,却没有将内心所想说出来:“从我为了替父母报仇而走上刺客之路的时候,鲜血就注定要伴随我终身了,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尽可能地去保有我那颗可笑但还算无辜的良心。”
“过度自由只会带来混乱,正如极致的秩序只会走向腐败。”莫名的,华生想起了迈克罗夫特在他二十二岁成为大导师时对自己说过的话:“华生,如果有的选,我绝不会成为一名刺客。兄弟会也好,圣殿骑士团也罢,在我看来,他们都只是夕阳西下时微弱闪烁的余晖,注定会堙灭于时代的洪流之中。”
“但我们没得选,不是吗?”同样年轻的华生阴沉沉地看着发表惊世骇俗言论的兄弟会大导师:“无论是左转还是右转,我们面前的道路都注定只能通向无底的深渊。”
“现在谁才是悲观主义者?”迈克罗夫特低声笑了出来,他拍了拍华生的肩膀,转身离开了天台:“太难受的话就想想我们的信条吧:万物皆虚,万事皆允。只要刀够趁手,我相信我们的华生大师连神都能杀掉。”
华生没有回答,而是站直打开了双臂。在一声并未在真实世界响起的鹰啼后,身穿刺客服饰的男人从天台上一跃而下,并最终摔入下方的稻草堆中。
“你还是什么都不能告诉我吗?”福尔摩斯的声音将华生拉回了现实:“无论你在隐瞒什么,我都能接受。我都接受你可能是杀人凶手了,应该也没什么能让我更吃惊的了,不是吗?”
“哦,你绝对想象不到。”华生突然不合时宜地很想笑,于是他就笑了出来:“不行,福尔摩斯。从主考官那里索要答案,你这是在作弊,我不会纵容这种行为的。我发誓,我不会再干扰你调查了,但你必须自己弄清楚背后的一切。”
“啊,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福尔摩斯搓了一把脸,侦探脸上快哭了的表情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好医生,你就不能心软一下再装个傻吗?”
“很遗憾,我不能。”华生拖住了福尔摩斯的脸颊,这一次,主动亲吻上去的变成了他:“你有句话说得没错,此时此刻,嘴只用来说话真的是太可惜了。”
那天晚上的订婚宴结束得非常完美,一直傻乐着的爱丁堡公爵终于心满意足地抱得美人归了;维多利亚女王则不在乎这个“玛利亚女大公”是真的还是假的,只要亚历山大二世愿意认下这场联姻就行。
迈克罗夫特和莫里亚蒂达成了短暂脆弱且不可靠的合作协议,双方都清楚这只是绥靖之策,但至少大局上,圣殿骑士团兄弟会再一次坐回了谈判桌的两边。
对于福尔摩斯和华生来说,他们都同意先搁置华生隐藏起来的小秘密,而那个充满了激情和铁锈味的吻其实也并没有真的改变什么:华生和福尔摩斯依然分别睡在贝克街二楼和三楼的两间卧室里,他们脑子里都没有“确立关系后要住一个房间里”这根筋。
“他们两个都还没开窍呢。”迈克罗夫特试图为自己的小弟弟遮掩一下,但依然逗留在伦敦的艾琳·阿德勒给出了更为犀利的评价:“他们两个都是傻子,不要洗了,都是纯度为百分之百的傻子。”
伦敦的夏季转瞬即逝,不知不觉间就进入了同样阴雨连绵的秋季。华生的腿伤已经基本愈合了,并没有留下什么会伴随终生的后遗症。但为了保险起见,华生还是在福尔摩斯和骨科医生的双重要求下杵着手杖出行。
“华生,最近怎么没有看到你写新故事了?”福尔摩斯状若无意地翻看着《海滨杂志》:“昂赛尔的那个案子反响很好,你该再接再厉的嘛。”
“我准备过段时间再写,一次性写好几个案子,算个短篇集什么的。”华生一边吃早餐,一边翻看着泰晤士报:“爱丁堡公爵那个案子我倒是很想写,但那样会给友妮基女士添麻烦。而且我总有种感觉,我要是真写出来了,女王陛下绝对会干掉我的。”
“女王应该不会怎么样,但是迈克罗夫特会。”福尔摩斯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我在想,我其实也没有必要将百分之七的溶液给戒掉吧,我又没瘾。”
“可以呢。”华生温和地朝福尔摩斯笑了笑:“那就烦劳你将柜子上的白兰地递给我,我正好很想喝两口。”
“那还是算了…等一下,这是什么?”福尔摩斯手里拿着一封信站了起来,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手里的信件:“如果三日内不到岗,将以缺勤太多唯由开除。实验室主管那个老头竟然威胁要开除我?他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每当我已经觉得没有什么再能领我惊讶的时候,福尔摩斯你总是能让我惊喜。”华生抱着茶杯咯咯笑了起来:“天哪,竟然有人能开除伟大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女王该给他授勋才对。”
“愚蠢,荒谬,开除我?他想都不要想。”福尔摩斯穿上大衣,火急火燎地往楼下冲去:“向来只有我开除别人,谁都别想开除我!”
福尔摩斯走了差不多有半小时后,威金斯吵吵嚷嚷地从贝克街前门蹿了上来。哈德森太太拿着快抹布追在后面,力求让他在踏上起居室的地毯之前,把那双沾满泥巴的鞋子给好好擦一擦。
威金斯最终还是没有擦鞋,他妥协了一步,将脏鞋子留在了起居室的外面,光着脚走了进去。哈德森太太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拿着抹布和威金斯的脏鞋子下了楼。华生一直都窝在窗边的沙发上写着什么,直到威金斯明确地跟他说话了,才抬头看向对方。
“华生医生,福尔摩斯先生在吗?”威金斯用光裸着的脚趾抓了抓地,起居室的炉火烧得很旺,所以光脚在地面上行走并不寒冷,但威金斯还是有点尴尬:“你知道福尔摩斯先生什么时候回回来吗?”
“你有事找他?”华生依然低头写着东西,过了好一会都得不到回应才有些讶异地抬头问道:“等一下,你是来找我的?为什么是你来找我?迈克罗夫特就不怕暴露吗?”
“跟兄弟会的事情没有关系,我只是单纯有些事情想问问华生医生。”威金斯盘腿坐到了华生面前的地上,仰望着穿着休闲服的医生:“华生医生,如果你知道某个人就要死了,你会做些什么吗?”
“你需要说得更具体一些。”华生怀疑地眯上了眼睛:“是你的刺杀目标要死了?是某个人得了病,快要活不下去了?还是你看某个人不顺眼,决定亲手送他一程?死因不同会带来不同的解决方式,威金斯,你不说清楚,我是帮不了你的。”
“不是我的刺杀目标,也不是我想要杀掉某个人,将要死亡的那个人的身体也非常健康,完全不会有病死的风险。”威金斯毫不心虚地否决了全部三个答案:“是我认识的一个人,我觉得,她要杀掉某个她再也容忍不了的人了。”
“你又在担心什么呢?”在确认威金斯说的是实话后,华生就不太感兴趣地低下了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既然你认识的那个人已经下定决心了,那我不觉得你有什么义务去阻止他。当然了,如果她要杀的是你的朋友,事情就可以另当别论了。”
“不,事实上,我对她杀人这件事举双手赞成。”威金斯一脸嫌恶地开口道:“她要杀的那个人,是我见过的最恶心的人。要知道,我可是在贫民窟里长大的。即使后来被兄弟会的前辈们捡了回去,我生活的重心也依然在那个又颇又腐烂且如地狱一般的贫民窟里。如果我说一个人恶心,那他真的是恶心到极致了。华生医生,你都不知道那个家伙做了什么…”
“可以了,我领会你的意思了,你不用继续说了。”华生叹了一口气,合上了手里的笔记本:“说回重点吧,比利,你今天到底为什么来找我?如果你是因为第一次杀人而感到不适应,所以想找我来做心理调节?我非常欢迎,但你得实话实说,不跟我兜圈子才行。”
“啊,那倒还好其实。”威金斯挠了挠自己脑后的乱发:“虽然大家都把第一次杀人说得玄玄乎乎的,但我觉得真的还好。我既没有害怕地整夜整夜睡不着,也没有兴奋地恨不得血洗一下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