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谢村有很多不怕热的人,比如谢安青,出门一件短袖,什么防护都不做,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但这是她第一次在东谢村见到穿着吊带裙对抗太阳,还白得发光的人,像——
“汪!”
国庆凶猛戒备的叫声打断了一切节奏。
谢安青眼皮跳了一下,没等动作,国庆就已经跃过铁轨,直愣愣朝陈礼所在的方向冲过去。
陈礼显然也听见了那声“汪”,她微侧的身体晃了晃,抬眼撞上一条体型高大的狗。
“汪!”
“国庆!回来!”
谢安青疾声,脚下一动踩到结块的土壤,疼得她快速拧了一下眉,忍痛继续追国庆。
还是没来得及。
谢安青跑到第六步的时候,平交道口规律的黄灯忽然变成了常亮红灯,警报声急促,栅栏缓缓下放。
火车要来了,她被迫站在里头,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国庆咬住了外头那个女人的裙子。
“咔哒咔哒,呜——”
绿皮火车走得慢,差不多三分钟,最后一节车厢才缓缓从谢安青眼前经过,她看到之前被咬住裙子的女人此刻头发凌乱,脸色煞白,赤脚站在开了阀的水渠里浑身僵硬。
而造成这一幕的罪魁祸首国庆正在路边转圈,看起来很暴躁。
谢安青握紧笛子,手背上的骨骼逐渐变得明显,上面延伸着淡青色的血管。
秒被拆分,时间异常缓慢。
终于,道口的红灯变黄,栅栏抬起,谢安青大步走过来牵走国庆,把它拴在树上,然后折回来询问水渠里的人,“有没有受伤。”
挂起瀑布的远山一样的声音,高峻幽深,沉稳厚重,于是本该是关心对方是不是出事了,担心她出事了该如何妥善解决的话便找不出半分着急语气。
连语调都不像询问,而是平铺直叙的陈述。
陈礼眼皮低垂,盯着水渠和道路交界处的一株龙葵看了几秒,缓慢抬头,对上一双日落青山似得深瞳。
和刚刚的声音如出一辙。
神情目光,五官骨相也都是同等风格——风吹不乱,天塌不惊,好像遇到任何情况都不会轻易失控。
陈礼琥珀色的眸子微动,一闪而逝,伸手把滑落到左臂上的那根肩带勾回锁骨旁边。
谢安青背光站着,本能随着陈礼的动作垂眼,看到她肩上被什么东西磨红了一片。
这个痕迹不像国庆能弄出来的。
但也许是有别的什么情况发生。
谢安青的视线重新回到陈礼脸上,等她回答,却不想对方只是坦坦荡荡打量着她,几秒后,不知道发现了什么,绷着的嘴角忽然动了动,露出上扬的角度。
谢安青不着痕迹地抿了一下嘴唇,黑漆漆的眼睛回视着,觉得对方的审视过于直白,目光过于深长。
这才是她们第一次见面而已。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谢安青怕事情闹大,国庆会被打死,尽管这是它被收养的3年间,第一次攻击人,依然有可能触碰到农家犬管理制度,遂忽略一切不合时宜的注视,说:“抱歉,国庆以前被穿红衣服的人虐待过,对这个颜色很敏感。”
陈礼目光不错,终于出声:“这恐怕不能成为它攻击我的理由。”
“自然。”谢安青说:“疫苗、医药费、精神损失费,只要合理,我都会赔偿。”
陈礼:“是吗?”
陈礼的裙摆早已经被水浸透,一侧沉甸甸贴在腿上,一侧轻拂拂飘在水上,顺流的鱼苗从她裙边经过。
谢安青说:“是。”
陈礼短促而愉快地笑了一下,打量的目光终于从谢安青脸上挪开。她的眼皮微垂着,长而直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点阴影。谢安青看到她从水中走出来,站在离自己很近,又不会冒犯的地方,动手提起湿漉漉的裙摆,露出右侧小腿。
“那就先带我去打疫苗。”
她白得没什么瑕疵的皮肤上划开道伤,没了流水的冲刷、稀释,血转眼就流过脚踝。
谢安青没有犹豫:“好。”
谢安青快步转身,牵着国庆往田埂上走。
她的鞋还在大青树下扔着。
脚刚跨进道口,谢安青忽然想起什么,她一顿,手腕用力把国庆扔进河里,确保它不能再攻击人,随后快速扯下脖子里松松垮垮的领带,往回走。
车边,陈礼刚刚握住了门把,拉开之前,她在水里浸泡太久,已经凉到发僵的脚边忽然涌上一股热气,紧接着是小腿。
这一处的热气是完全实质化的,不松不紧缠绕一圈。
又一圈。
风吹白杨,半明半昧的光线落在陈礼身上,她眨了一下眼睛,低头看过去。
去而复返的人单膝下压蹲在自己脚边,用领带裹住了她血流不止的伤口。
背面被正脸更加有距离感的人,手指却是热的。
————
村卫生室和村部在同一个院子里,分置东西两侧。
谢安青把自行车停在树荫下,拴好国庆,快步朝卫生室走。
卫生室今天没人,只有一只猫被绑在架子上打吊瓶。
谢安青掀开门帘走进来,问:“姐,村里有没有狂犬疫苗?”
卫生室唯一的医生谢秀梅不假思索:“有。你被咬了?”
“不是。”谢安青转头看了眼已经走进来的陈礼,“她。”
谢秀梅侧身,上下打量一番陈礼:“不是我们村的?”
谢安青:“不是。”
谢秀梅:“那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谢秀梅说着起身,从桌子后面往出走。
谢安青:“偶然遇到的。”
话落,谢安青的手机忽然响了,她看一眼号码,按下接听:“蓓蓓。”
谢蓓蓓:“姑,你快来一趟村部!小晴说三叔家的四只小猪全嘎了!”
谢安青蹙眉:“确定四只?”
谢蓓蓓:“确定肯定!”
谢安青:“我马上过去。”
谢安青把手机扔进裤兜,对谢秀梅说:“姐,这边你处理,我去趟村部。”
谢秀梅:“嗯,你去忙。”
谢安青重新拨了个号,打着电话快步离开。
卫生室里恢复安静。
谢秀梅两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看着陈礼脚踝上的血迹说:“狗咬的?”
陈礼:“不是。”
谢秀梅:“那是?”
陈礼静默两秒,收回投在中药柜上的视线:“水阀刮的。”
“那带你过来的人怎么问我有没有狂犬疫苗?”
“我记错了。”
陈礼回身,低头看了眼仿佛还残留有手指热度的小腿,说:“可能要麻烦您帮我打破伤风。”
————
隔壁村部。
网格员谢小晴看到谢安青进来,连忙走上前说:“书记,四只小猪一天之内全嘎,这也太蹊跷了吧!”
谢安青:“你去看过没有?”
谢小晴:“看过,没外伤,没口吐白沫,脸色也没什么异常……”
“猪没脸色。”谢蓓蓓适当提醒。
谢小晴“哦”一声,继续说:“看不出来怎么回事。”
谢安青:“那就等保险。我刚已经打了电话,他们半小时后到,你接了人直接带去勘现场。”
谢小晴:“赔偿呢?我谈肯定高不了。”
谢安青:“到那一步了给我打电话,我谈。”
谢小晴:“好!”
谢小晴火速拿起遮阳帽走人。
谢安青说:“国庆在外面栓着,顺便把它带回村里。”
谢小晴:“好。”
谢小晴一走,村部又只剩下谢安青和谢蓓蓓。
谢蓓蓓吃惊地盯着谢安青说:“姑,你巡视水库的这三个小时都经历了些什么?”
衣服半湿不干,裤腿上满是泥。
脸上都有!
领带还没了!
“姑,你……”
“你好。”
谢蓓蓓的声音突然被打断,下意识往门口看。
一看不得了。
女人个子很高,脸上带着笑,身上的衣服和她姑的一样,要干不干,还有些皱。
重点!
她姑不见了的领带现在在她腿上!
暧昧!
太暧昧!
一定有猫腻!
谢蓓蓓按捺着猛窜出来的八卦之魂,一本正经道:“你好,这里是东谢村党群服务中心,有什么能帮你的?”
陈礼:“我想找你们书记。”
“我们书记?”谢蓓蓓睁大眼睛,看看谢安青,再看回陈礼,觉得哪里有些荒谬,“你都拥有我们书记的领带了,还不认识她的人?”
陈礼目光微顿,下一秒,原本只弯了一点的嘴角慢慢上移,和同样卡了一下的谢安青对视着,说:“谢安青?”
谢安青不语。她已经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了,陈礼,她在微博上有约,在平交道口等了一周的人。
至于今天为什么没把她认出来,谢安青有自己的解释:这个人和她想象的,出入太大。
首先性别就错了。
那她的准备……
也不算多此一举。
光是陈礼自己的打扮就和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更别说她的取向一直在性感时尚。
她们八竿子也打不着。
谢安青走到陈礼面前,朝她伸手:“东谢村书记,谢安青。”
陈礼回握:“陈礼,摄影师。”随即侧身靠在服务柜台旁,偏头看着她说:“谢书记,你不是说会在平交道口接我?我给你留言,你却没有理我,还让你的狗咬我。”
谢安青抓到陈礼话里重点,快速打开微博看了眼。
陈礼在两个小时前给她留言了。
她那时候在巡山脚下的水库,手机没有信号。
“抱歉,”谢安青说,“今天有点忙。”
陈礼:“看出来了。”
说话同时看向门口,一个拘谨的年轻女人走进来,视线扫过陈礼,走过去跟谢安青说话:“谢书记,我的房子收拾好了,供电所那边说要你给出个证明,才能装电表。”
谢安青:“行。”
谢安青接过女人的资料往里走。
余光瞥见陈礼,她停下脚步说:“陈小姐,村部空调坏了,今天不适合谈正事,您一路奔波,也比较辛苦。麻烦您在车上等一会儿,我尽快处理完手上的事,带您去休息。”
陈礼:“OK。”
陈礼漫不经心地直起身体往出走。
她的车在树荫下停着,靠墙有一个公告栏,一侧张贴着防溺水宣传图,一侧是村两委现任干部名单。
谢安青排在首位。
谢安青
女
汉族
1995.05.23
中共.党员
东谢村第一书记
陈礼的裙摆被烈日烘烤,蒸腾出热气,她随手拎了拎,曼声道:“才26啊。”
比她小了3岁零1个月又7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