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莎朗·温亚德是乌丸集团最成功的实验体——她的容颜不再变化,停驻在青春正好的时候,几乎获得了永生。
她没有继承α细胞,无法参与百婴计划更深层的实验,但因优秀的综合素质被命令去参加宫野夫妇的研究项目。
她是唯一成功的人。
同期的实验体都死于极为痛苦的毒发,只有她身姿轻盈地从舱室里走出,看向宫野厚司和宫野艾莲娜的眼里带着深深的憎恶。
初代的药物实验让贝尔摩德出现了暂时性的身体系统问题,但这点代价没被任何人放在眼里。
消息刚传到的时候,乌丸莲耶久违地露出笑容,认为自己也即将获得永生。
然后科学家们发现,在贝尔摩德身上发生的、名为“银色子弹”的奇迹无法复刻到其他实验体上,也就是说——这是个极为特殊的、概率仅为千万分之一的特例。
组织高层的欣喜又化为怒火。
乌城曦被关进第三基地时,听说半年前,这里才因高层迁怒埋葬过一批在外界鼎鼎有名的科学家。
逃过一劫的学者大多属于百婴计划的项目,他们对着各自信仰的神袛发誓,一定会尽快完善基因靶标的测试过程,宫野夫妇没用,但他们是有用的!
“那批人拿着黑钱尸位素餐,不过是杀鸡儆猴罢了。”长发科学家淡漠地说。
戴黑框眼镜的男人迈进恒温观察室,听妻子这么说话,连忙回头四顾。
没人路过,宫野厚司松了口气,而坐在医疗床上的少女露出一个灵动的笑容,将食指竖着抵在唇边:“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在等待一些药剂起效果时,看守乌城曦的常常是对自己项目不积极的宫野夫妇。
乌城曦想,他们在消极反抗却没被惩罚,绝对比其他白大褂更厉害,和他们多说些话总没错。
“艾莲娜……”宫野厚司看了眼棕头发的女孩。
这是因为亲人被关进基地的人质,年龄尚小却非常机敏,一直对他和妻子救助孤儿院孩子的行为视而不见,还会帮忙打圆场。
智慧过人的顶尖学者怎么会不明白自己被诱导?
但是在死亡降临前,既然大家都出不去,互相提供些帮助也没什么。
所以宫野厚司制作腐蚀药剂,并从库房带走多余的门锁材料时,乌城曦正在专注地欣赏观赏窗内的发光小丑鱼。
直到参加杀人选拔赛,她才知道第三基地位于海岛之上,不可能出逃。
她想将这个消息告诉宫野夫妇,劝他们更为慎重地考虑,最终没等到机会。
一九八四年,乌城曦按照父亲给出的意见,外加自己关于特长的思索,选择就读于美国的商科。
外联组的高层大多是乌丸血裔,虽然纷争激烈,但乌城曦混在里面不打眼,起点和上限都高。
离开海岛时,乌丸莲耶刚好有闲暇,主动与她对话。
“你该有一个日本名字了,喜欢你父亲的姓氏吗?”
暮色四合,第三基地首次对地面打开正门,搬运器材和实验素材的黑衣人如工蚁般忙碌。
像个即将毁灭的阴暗巢穴。
她一点也不关心这个话题:“就叫‘暮’吧。”
乌丸莲耶干哑地笑着说:“我给你选取了一个象征日出的日文名,就像组织绵延了百年的伟大征程一样。”
第四季度,沃顿商学院课业繁重,乌城曦还求着姑妈给自己做特训,四处做打杂任务,时间在此如瀑布般湍急。
然后就是一九八五年的布鲁塞尔围捕战。乌丸莲耶的二十四家臣折损近半,他逃脱后,组织里掀起大规模的搜查和清缴。
许多人死于异心暴露、派系倾轧,清白与否不得而知。
从此之后,老东西的疑心病愈发严重,也没有再从外界招收随从,而是从原先就很忠诚的“家臣”家族里抽人补上。
代号成员的位置空出不少,一时间,朗姆之流也不敢再兴风作浪。琴酒就是在这个时期从行动组里拔萃出群,获得代号,展现头狼之势。
而东京发生的事情还和乌城曦没什么关系,她那时面临另一重选择。
平常的工作日夜晚,从图书馆出来后,乌城曦回到位于沃顿商学院附近的独栋小别墅,发现客厅亮着灯火。
贝尔摩德要教授她更实用的技能,还要定期确认侄女不会逃跑,所以偶尔会来。
乌城曦并没有太警惕,但她从后窗看向房子里时,还是愣住了。
身姿如劲松的混血男人站在餐桌前,放下两盘精致的菜肴,衬衣的袖口挽起,准确地侧头向女儿招手,闲散地笑了笑。
“甜心,Surprise!”
乌城曦不知道父亲做了什么,但那次见面得到了乌丸莲耶的允许。
确认没有窃听装置后,乌城昇看着女儿在餐桌前坐下,一边摘下围裙,拿起桌上的汤勺,一边说:“我们订好了基本计划,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你就可以回到莫斯科。”
他的语气就好像只是在嘱咐女儿多吃蔬菜。
乌城曦有些怔愣地看着卷心菜浓汤被放到面前,过了一会才说:“这怎么可能?”
十几年的习惯已经被逐步更改,她而今下意识说出的都是美式英语。
行动组的人手时时刻刻围绕在她附近,仅在这片街区里,乌城曦能认出的组织住户就有七个。
更别提她还被注射了需要定期进实验室的特殊病毒。
乌城昇在女儿身边落座,那双灰黑色的眼睛数十年如一日,无比深邃与笃定:“KBG已经找到了初步缓和神经毒素的方法,虽然有风险……但这是救你出去最好的时机。”
引发布鲁塞尔围捕战的泄密者被锁定在日本地区,组织里人人自危,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这是一片浑水,但各国官方的围捕计划没有成功,KBG怎么会有余力顾及北美呢?
乌城曦放下餐叉,问:“这个计划要消耗的是你私有的人手,对吗?”
叛逃出日本的乌丸血裔在东欧扎根,历时数十年,成为当地的黑手党头目。
——这是乌城昇在灰色世界的履历,虽然他为KBG工作了二十年,但也确实是“蛇熊”□□的实际控制人。
“我不能走。”没多犹豫,她摇头。
“我如果出逃,或者假死,老东西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亲生父亲嘴边的和蔼微笑消失,两道深眉皱起来,乌城曦接着说,“能留下一条命也不行。”
“乐娅。”乌城昇将手搭上女儿单薄的肩头,花费修炼了毕生的言辞强调,“你才十八岁,今年十二月本该有个最盛大灿烂的……成人礼。”
顶级特工的思维也会被儿女原本满是光辉的未来畅想烫伤。
中年男人一顿,接着说:“牺牲掉东欧的黑手党势力也没什么,那本来就是我用来重回乌丸集团的垫脚石,更何况是他们中的叛徒导致你的存在暴露——”
“回祖国去吧。娜斯佳、老爷子,还有古拉基夫人都在等着你。”
“可是娜斯佳女士今年离死亡就差一点。”上个月,乌城曦曾在某家餐厅与易容后的母亲短暂会面。
“玛利亚和乔安娜阿姨,还有亚克叔叔。”十八岁的棕发女孩略微仰头,直视至亲之人的眼睛,“他们都死在了布鲁塞尔,对吗?”
谎言从来哄骗不了他们家的乖女儿。许久后,乌城昇才在沉默里点头。
“那我就更不想走了。”
即将长成的少女在餐桌上说:“您以前问我时,我觉得环游世界,当一个油画家就好。被关进地下后,我发誓如果能逃出去,我要坚定地一辈子远离黑暗。”
“可是……只是一两年的时光,我就见过太多无辜者死在荒唐可笑的实验里。如你所说,我已经是个成年人,可以选择自己要走的道路。”
“老东西没有怀疑我的身份,我还是α细胞的携带者,在美国的生活当然有烦恼,但总体还算顺利,我还刚刚交了一群上流社会的新朋友——爸爸,既然路基已经铺好,为什么不继续走下去呢?”
有良知的科学家毁于良知,浮萍般的孤儿身不由己地去死、去奔赴暗无天日的既定未来。
在隔离室里,乌城曦的瞳孔常常被蒙眼布遮蔽,但她无法视而不见。
决定去参加杀人竞赛的那天,她就明白自己宁愿举起屠刀,也不愿意一辈子当个逃亡者。
“您知道,我常常是个漫无目的的人。现在不过是一个梦想,取代了另一个梦想。”
血脉相连的亲人可以用眼神交流很多讯息。而在暖黄的光晕下,乌城昇目睹女儿宣布——她要留在该死的犯罪组织里,直到让所有罪恶伏法,或者自己被撕碎。
特工家庭养出了永远不知退却的继任者。
“你妈妈会更想杀了我的。”失声而笑后,他喃喃自语。
乌城昇在深夜离开,临行前,乌城曦小声问:“姑妈那边怎么办?”
“我还在想办法。”混血男人笑了笑,眉目间毫无忧虑,“客厅的桌上有给你和莎朗的礼物,可以先拆开看看。”
挂着假牌照的汽车在柏油路上驶远,乌城昇频频望向后视镜。
唯一的女儿还在寒夜里目送着他。
那一刻,他知晓前路晦暗,或许很快就会奔向死亡,却不怎么畏惧。
未来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