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脸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呼吸那令她苦捱思念许久的淡淡香气,那独属于她的香气。鼻尖蹭在那依旧光滑细腻的皮肤,她的心隐痛而甜蜜。
“我们终于还是来海云台了。”她微微低头,对此时正躺在怀中的她说。
她总爱将脸埋在她的颈窝。
“嗯。”她有些瓮声瓮气地回答,又挪了挪身子,向她靠得更近,拥抱更紧。
暮色中天空泛着幽蓝,几抹铅色的云如浮雕般附在天空。
暴风雨后的大海温柔平静,盛夏晚风被海浪轻轻托起,从洞开的窗户涌了进来。
空调声嗡嗡低响,孜孜不倦如催眠之声。姜星晨欣喜而疲惫,再次贪婪地深深呼吸。她知道,她们之间不会就那样结束的。
失散后的重逢,未竟之事的实现。她和她之间这剪不断的牵绊究竟起于何种因缘,恐怕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清。
时间倒回七年前。
很难说一切是从这年开始,还是从始至终都在上演———她们本是行走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但冥冥之中注定交会。
2009年。
初秋傍晚的风已经带着几分凉意,姜星晨伸伸懒腰,揉着有些发酸的肩背,准备把社团纳新铺展出来的标语易拉宝传单收归纸箱。
夕阳将铁丝网的影子拉长,铺在操场边,盖住了跑道旁的沙坑,足球场上早已聚起两队人马,追着那颗黑白的球奔跑呼喊。轻风将头顶的树叶摇得沙沙作响。
“还剩一天啦!”姜星晨愉快地想到。
虽然与前来报名的意向社员同为新生,但因与社团骨干之一的学姐早已熟识,姜星晨便自然而然地早早加入了这个冷门社团。
加入之初学姐还小心问过:“你确定?不用因为我来加入的,要找你自己喜欢的社团,你知道我们的活动有时候需要起早,去挺远的地方,有时候需要换乘几次公交才能到,你可能会觉得辛苦或无聊也不一定。还没有学分可以挣。你确定?”
姜星晨耸耸肩,反正自己也没有其他感兴趣的社团,再加上去外来务工子女学校或敬老院做志愿活动也颇有意义,虽没向学姐细细解释自己的想法,但就这样,姜星晨加入了这个“冷门社团”。
只是加入之后学姐便不再客套,看吧,今天可不就充作老社员在摊位前干了一天纳新工作。
学姐美其名曰“人美心善”“活字招牌充分利用”。说完就忙着去上课赶作业去了,留下姜星晨和另一个已经修完学分定好工作的大四学长坚守阵地。
两人正准备合力将横幅折叠起来,突然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一下姜星晨的肩膀,回头一看果然是学姐,“都下课半天了才来啊。”
学姐原本留一头利落的短发,高考后确定来这所学校后,姜星晨已经跟同为高中校友的学姐见过几次面,只是不过俩月有余,学姐头发已经长得能扎起个小揪揪。
“哎哟,我们小美女这就累着啦,以后可还咋为社团活动贡献力量呢?”姜星晨明知学姐在打趣她,也故意瘪瘪嘴作委屈状。
“诶,话说你今晚没别的安排吧?”学姐继续问道。
也的确没有别的安排,下午收到过聂怀宇的短信说学校西门附近有新开的咖啡厅,问要不要一起去。姜星晨只说好,但估计那小子又去忙别的事情了,所以并没有定下来什么时候去。
姜星晨是在入学报到当天认识聂怀宇的,那天天晴云舒,姜星晨拖着不太沉的行李箱刚进校门口正在找校内摆渡车乘车点,就看到远远朝她走来,穿着橘色志愿者T恤的聂怀宇,当然,在他咧着一口大白牙自我介绍之前姜星晨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你好同学,是报到吗?”
“对,请问哪里可以坐摆渡车,我需要去操场旁的新生报到点。”
“你跟我来。”
“好,谢谢。”
接下来他便不止陪同她办完了入学手续,还帮她拖着行李箱带她去宿舍,在门口选好被褥四件套帮着一起拎进去,甚至选好了床位。
姜星晨心想放眼望去像她这样孤零零一个人从外市来报到的确实不多,谁不是家里人陪着拎着大包小包跑前忙后的。
办入学流程和新生手册上讲的差不多,并不复杂,不过多亏这位同学热心相助,倒是省了不少气力。
“同学你先收拾收拾,一会儿我来找你带你去食堂。”两人互留了电话号码后聂怀宇便离开继续去做他的迎新生志愿活动了。
差不多晚饭时间,聂怀宇果然发信息告诉姜星晨他已到宿舍大门口。
他走在稍前两步,一边跟姜星晨介绍学校食堂:“第二食堂是最好的,菜色最齐全,一楼各个窗口菜味道都不错,二楼还有各种小吃,还有一家馄饨店和韩餐厅,都蛮受欢迎;三食堂小点儿,一般吃早饭去那里比较合适,离你们学院教学楼很近,午餐晚餐选择少一些,但味道也不错;还有一个清真食堂,不过不大,主要是清真饮食的同学们去。其实早上在主教学楼和每个宿舍附近的小卖部还有一些三明治或者大饼馒头之类的,以后也可以试试,今天我们二食堂。”
姜星晨一边听着聂怀宇如数家珍般地罗列学校食堂的种种,一边在傍晚的习习微风中穿过一片铺着石板路的小树林,心里淌着几分惬意。大概从高二开始爸妈就由她独自出门旅游,只要及时报备行程即可,来到这千里之外的北方,竟也没有预想中的想家,不过也许那个时候还没到吧。
姜星晨也是不想分别时看到爸妈眼里的担心或落寞,才执意没让他们送,想着时间充裕,也没订机票,而是独自坐了三十八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
“入学手册写得很详细了,就连到了火车站坐几路车在哪里下车,下车后到校门口的步行路线都写好了,不要担心啦!”姜星晨对正在犹豫是否让她独自来校报到的爸妈说道,“人生地不熟我会尽量坐公交地铁,也不会去坐黑车的,我保证!”
“这里属于抄近路了,平常晚上不建议你走这边,学校是开放式的,校内还有两个居民区,虽说住的大多都是教职员工,但也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小心为好。”橘黄色的路灯暖融融,映着婆娑树影,眼前这栋楼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楼后的防火梯有些锈蚀,墙身盖着绿意浓浓的爬山虎,叶影幢幢。
“这就是你们专业教学楼的背面。”聂怀宇继续说道。姜星晨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橘黄色志愿者T恤已经换成一件白色运动衫,浅色的牛仔裤顺着长长的腿往下踩着一双白球鞋,清爽随意,好一股阳光少年气息。
接下来几天按部就班提交了需要到校填的资料表,办了学生卡,认识了同宿舍同专业的新同学,甚至还和聂怀宇一起去学校南门居民区附近吃了顿烧烤。
也是在后来的接触中姜星晨得知聂怀宇同学并不是学长,而与自己同级,只是因为父母都在这所学校教学,他从幼儿园便在这校园穿梭玩耍,直到长大,用他自己的话说,“闭着眼都能找到路,和好吃的。”
聂怀宇明朗幽默,热情中却又带着些老年老成的疏离。姜星晨有时打量这个个子高高的北方男孩,大概因为常在户外,皮肤被阳光镀上一层蜜色,一双干净明亮的眼睛,乍看是可爱的单眼皮,其实有些内双,鼻梁如他本人身姿一般挺拔,两片嘴唇常常在讲话,偶尔轻笑时微微咧向右脸,这时右耳那只小巧的耳圈便被轻轻抬起,旋即回落。
姜星晨大多时候在听他讲,兴味盎然。当他们一起在食堂午餐,聂怀宇告诉她要少吃木耳,不然皮肤变得跟他一样黑时,她也故作惊讶配合一番,而后两人又因这一唱一和大笑起来。
与聂怀宇的相处是轻松自在的。似新朋,又如旧友,只是两人之间偶尔会比朋友多一点点亲密。
这一点点,就是暧昧吧。
“我没有别的安排啊!本来就准备为社团发展壮大贡献时间和青春来的!”姜星晨对学姐调皮道。
“那太好了,真是我的乖妹妹!今晚我们出去玩儿放松放松。”学姐神秘一笑,“那你赶紧去吃饭换个衣服,一小时后学校西门见!”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出租车停在商业中心一座商场背面,观光电梯将他们运上六楼,出门直达“欢乐派对”KTV,比起一般KTV中规中矩的霓虹氛围灯和显示屏上无声上演的当下流行歌曲MV,这个地方多了些朴素而别具一格的复古风情。姜星晨现在想起来,原来后来风靡一时的“怀旧风“,她在那晚早已有了一瞥。
前台旁的大屏广告位不是哪位歌星的海报或MV,而是几个男孩女孩手拉手滑着旱冰的动漫画像,少男少女身姿飞扬,青春恣意溢出画框,姜星晨恍惚想起童年时一起疯玩的伙伴,还未出入社会却已相互间音讯杳然。
还有她,曾经与自己形影不离的她,从她初二随父母迁居广州起就没再见过了,她过得怎么样呢?她们已经数年未见,分别时的依依不舍终于还是被时间冲淡。虽说那时通讯不便,别说手机号了,姜星晨连□□号也是到了高中才得了一个。可分别后的她们拨通彼此家中电话和写信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最后在无言的默契中彻底失去联络。
KTV整个前厅入口呈喇叭状,像是要用喇叭将蠢蠢欲动的人心都唤来此地,也像一只平放的漏斗,要将络绎的人群统统纳入这声色海洋。
“喇叭”口处摆放着一台抓娃娃机。学姐说同学从B城过来,刚下城际列车,打车过来还要十分钟,学姐学长已经迫不及待开唱。
姜星晨枯坐片刻拿出手机来。
“那一会儿九点左右去?听说那里开到12点。”才看到聂怀宇的短信。
“我现在······”正准备回信,聂怀宇的电话就拨过来了。她拿着电话向学姐示意后便举着电话溜出包厢来到KTV大门入口处,奇怪的是入口这个“大喇叭”竟神奇地将那些音乐,吼叫,统统回收了进去,这是个讲电话的好地方。
“喂?我现在在外面,跟社团学姐一起出来的,她有朋友从B城过来玩。”
“哦,我看你半天没回信息,我下午在忙,不好意思啊。”
“没事,知道您日理万机。”
“哈哈哈”,聂怀宇尬笑几声,“那明天去?我请你。”
“好啊,不过我来请。”
“小样儿!明天见。”
姜星晨一边讲电话一边看身旁的娃娃机,除了普通抓娃娃机里都会放的公仔玩偶外,竟然还有铁皮青蛙,装在一个个透明塑料盒子里,不过普通毛绒公仔已经够难抓了,这个光溜溜的盒子放在里面是成心吊人胃口的吧。不细看不知道,里面竟然还有泡泡胶,几支迷你“牙膏管”挤在一起,同样放在透明塑料盒里。
姜星晨决定试它一试。
前台小哥转身进入吧台后的小屋拿币时,姜星晨倚在大理石面的吧台,朝“喇叭口“张望,夜幕方启,正是人们兴致勃勃开始夜生活的时间,比起夹杂了几分的意兴阑珊和迷茫失意的午夜,此刻正是白昼与黑夜交汇相割,充满无限可能性和活力的时刻。
说到活力。
两个身影从逛街的人流中分离出来,朝这边来了。高挑的个子,一头微卷的长发,印着猫咪图案的白T恤扎进蓝色牛仔裤腰,左肩荡着一只米白色的NIKE运动包,浅灰色针织外套打了个大大的结系在背带上,活像一只正在酣眠的树袋熊。她右手搭着身旁长着一张可爱鹅蛋脸的女孩的肩头,一边嬉笑,一边径直朝里面那片音乐和歌声的世界大步迈去,墨绿色帆布鞋调皮地一前一后如影随形。
姜星晨这才注意到在两人前面已经走着三个男生。他们大概同行而来。
拿到币后,姜星晨心不在焉地抓着那只不太可能上钩的绿皮青蛙,突然想到她。
怎么回事?今天已经第二次想到她,不过这也并非完全空想,只是刚才那个女生,和她太像了,姜星晨甚至疯狂地觉得:这就是她!虽然时隔六年,连她自己都已经女大十八变,那个儿时的玩伴再怎么熟悉,也毕竟在最“多变”的这几年一面未见,只从爸妈的口中零星听过一点消息,不过更多是关于他们家,自从她外婆过世,生意渐有起色的她爸妈便将她接到广州,刚开始周末偶尔会有一两次电话,但后来时间仿佛将她们推上分叉的轨道,自此分道扬镳,渐行渐远,谁也没有刻意去挽留或遗忘,只是就成了那样了,就像树叶春生秋落,雪花飘在冬季一样自然地发生了。
可是她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的模样,白皙的皮肤,她笑起来脸颊上漾起的酒窝,外套从不拿在手上的习惯,这一切都在怂恿着姜星晨去大胆猜想:这就是她。
币终于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