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刘玚发病的消息传到东宫,刘娴君精神为之一振。
金山岭被围,坐实了刘稷邺不堪大用,他回京后闭门思过,再没先前的嚣张气焰。如果皇帝病重不治,太女理当继承大统,用不着再发动宫变,且垂拱殿有皇后的眼睛,只要握牢禁军,保准万无一失。
这些天孙谌收到很多赏赐,白天守在禁军大院里,晚上亲自到宫中巡防。
难得不被东宫搅扰,洛闻音过了几天清净日子,觉得清净过了头。燕岚任职吏部后,每天忙着暗查百官,翻近三年考核记录,天黑后才有时间陪她。
初五大朝前,暗查初见成果,据考功司官吏交代,黄彦锡不参与考核,是上头下令直批,郑其儒亦是如此。
上头要么是皇帝,要么是太女,刘娴君和这两人不对付,不会包庇,那只能是刘玚。
对于这个结果,洛闻音评价道:“查到老头子身上,白忙活,郑其儒只要给好处,就会对你摇尾巴,不用管他,主要是黄彦锡,他背后到底还有没有别人。”
于是燕岚查起黄彦锡的关系网,花了两天时间,查遍六部,没发现黄彦锡和谁往来过密。
“所以事情有可能是黄彦锡一人谋划的。”她翻着手里的册子,“你看他的官籍上写的,生于广原道,如果前推五十年,他就是代国人。”
今日七夕,洛闻音要带燕岚出门,拿过册子朝书柜里扔去:“这些事等今晚过完再说。”
册子打到柜门上,弹了回来。
燕岚捡起册子,打开柜门放进去,看到书柜里有个小盒子,凑近能闻到股极淡的药味。
洛闻音催促着快些走,回头见她在看盒子,随口道:“师太给的。”
三月初行念去踏春,走后几日,梵真寺中的比丘尼送来这盒子,里面放了三粒师太熬煮的药丸。这药能让身体快速恢复,可在救急时用,但不能多用,一次只能用半粒。
燕岚关上柜门:“忘了和你说,前天大朝,我看老头子手抖,没准这几天又犯过病,在这样下去,离去见先帝不远了。”
运河边绽开烟花,璀璨的流火滑下,点亮繁华的望京。
洛闻音和燕岚十指相扣,走向河边,她让柳映真提前准备了两根红绳,打上同心结,只等牛郎织女相会,就将红绳挂到河边那颗桂树上。
相传这树下促成了几对有情人,百姓们便封它为月老树,总爱到树下许愿。
半圆月高悬夜空,银光如水般泻出,青年们仰望着那两处忽闪的星光,纷纷合手许愿。
洛闻音早已圈好位置,麻利地在树枝上绑红绳,身旁站着一家人,双亲带女儿来此,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她有几分晃神,老头子命不久矣,该找个时机,把那件事问清楚。
修长的五指伸到眼前,燕岚侧身挡住那家人,捏住她鼻尖:“阿音,结绳同心。”
她同样准备了两根红绳,缠到树枝上,和之前那两根绑在一起:“以后我们就是这样了,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月光,星辉,人间烟火。
良辰美景,如此值得眷恋。
洛闻音牵紧燕岚,跑进人群里,热风钻进衣襟,手心捏出热汗,她畅快地笑了起来,刚停下脚步,嘴里就被塞入两块点心。
半枚乞巧果,半块银丝糖,另外两半在燕岚嘴里。
月明楼的匾额上缀着花灯,这里接待过多少被薄情郎负的怨女,苦等心上人不归的痴男,今晚只备桃花酿,专待双飞燕。
她们贴着门溜进去,蹑手蹑脚来到水榭旁,吓得凝烟扔掉手中杯。
洛闻音举着干麦穗,笑得趴到燕岚肩上,盛夏夜屋里热,水边最舒服,下午她让云笙过来,圈了这凉亭。
小池里点河灯,翘檐下挂灯笼,桌上有酒有菜,地上点香驱蚊蝇。
凝烟提早准备好,等了一个时辰,被吓掉半条魂,扶额长叹:“现在这些小姑娘,不知尊敬长辈,让老娘忙一下午,还来吓老娘,看看你手里拿东西,像条长虫。”
长条黑影映在桌上,随风摇晃,真有几分像。洛闻音灵机一动:“麦穗是金色的,我带来是祝你生意兴隆,既然不要,那还是扔了。”
“别扔。”凝烟抓到麦穗,“金灿灿的,放花瓶里多好看。”
池边种有两棵桂树,新来的琴师在树下抚琴,其中错了几个音律。起初洛闻音装作没听见,喝下三杯酒,数到第七个错处,只嫌琴师扫兴,凝眉看过去。
男子眉眼英俊,瞧着年轻,不过二十上下,许是心虚,眼睛不停眨动。
凝烟小声道:“我新找来玩的,怎么样,长得还不赖吧?”
洛闻音倨傲地抬头:“不如我的燕岚。”
饮酒后,那双眼睛本就盈着水,凝眉看人时似乎含着情,燕岚不想她这样看别人,那点情绪都压在心底,一听这满含占有欲的宣言,顿如清风拂阴云,明月照心弦。
此时风月柔和,琴声婉转渐停,她舀出碗鱼汤,放洛闻音面前。
“以前我问你,你说男人都不行,现在的又说不如郡主。”凝烟拿起竹枝拨弄河灯,再好的风月都和她无关,“合着我就不该找男的来玩。”
月光碎在洛闻音眼里,化作别人不曾见过的柔情,她把这柔情全给了燕岚。
凝烟倒出杯酒,仿佛面前是追忆故人的洛宓,她举杯掬住捧月光,想起曾对天地发下山盟海誓的故人。
夜色里散着热气,洛闻音推开汤碗:“我们凝烟大琴师也是个痴情种,等了负心汉好多年。”
鱼汤解酒,但她不喜欢嘴里有那股味道,燕岚还记得这话,汤碗推到面前的瞬间端起碗,递给凝烟。
横竖是孤身一人,不用在意嘴里什么味。
凝烟十几岁离家闯荡,年轻懵懂,遇到个白面书生,听几句蜜语,就把自己交给那书生,两人快活了一段时日,书生不辞而别。她身上没有盘缠,便来望京当琴女,几个月后,书生打探着找到这儿。
“说他迫于无奈才离开,请凝烟不要怪他。”洛闻音抬手揉太阳穴,衣襟下的雪白露在燕岚眼里,她边倒酒边笑,“那书生还留了枚玉珩,这些话我听了几十遍,能倒背如流。”
凝烟千杯不醉,越喝越愁,竹竿一挑,打翻一盏河灯:“事出有因,他不能算负心汉。”
酒热上头,洛闻音捉起燕岚的手贴脸上:“你听听她这话,真正把你放心上的人,是肯为你付出生命的,自己离开还要找借口,这种男人就是孬种。”
那是凝烟的第一个男人,多少带点真心,她心存偏袒,不肯争论,一杯接一杯饮酒。
手心贴得滚烫,燕岚知道洛闻音有了醉意,这人喝酒不脸红,不到烂醉也不会脸白,要判断是否喝多,全靠闻和摸。
杯中酒闻起来清甜,不像烈酒,她端起酒杯,闻到绵长浓烈的后味,才知这酒后劲十足,便把酒杯放回去。
这举动让凝烟抓到话题,她推杯过去:“郡主怎么不喝,这可是我亲自酿的桃花酿,比宫里的酒都好。”
“她明早还要上朝,不能喝。”洛闻音再把酒杯推回去,“话说那个书生后来有消息吗?没听你说过。”
凝烟怅然若失:“谁知道,他说三年不来找我,便是死了。”
“噢,那就是死了。”洛闻音眯着眼嘀咕,仿佛又在瞬间恢复清醒,睁大眼拍打石桌,“男人的嘴你也信,他就是不想来找你。”
话音刚落,那杯来回推过两次的酒推到她面前。凝烟遭提旧事,决心要收拾这坏小孩,将酒倒满:“郡主要上朝,殿下替她喝,你们本是一体。”
夜已深,千盏孔明灯齐放,烛火映月,夺去了漫天星辉。
洛闻音喝光了酒,开口时酒气洒在燕岚耳廓:“那里有灯笼,叫凝烟去帮我们摘下来好不好?”
虽然凝烟是海量,喝了这许多还是感到飘忽,闻言脑子里一嗡,仰头看向飘远的孔明灯:“那些都飞天上去了,我够不到。”
洛闻音揉着眼睛,先看清那些灯笼,一看近在眼前,再看远在天边,她一动就头晕,靠在燕岚肩头,小声嘟哝:“那你拿把梯子不就爬上去了。”
凝烟觉得把孩子收拾太过了。
途中燕岚传来几个眼神,她视而不见,只管劝酒,这一晚还没过去,报应说来就来,她整衣假装要行动,道:“那距离远,你去睡一觉,行了我就回来了。”
燕岚立刻搀起洛闻音,直奔雅间。
屋里陈设不变,点着冷松香,备着温水点心,云笙坐在软垫上等候,屋门一开便知今夜回不去,主动煮来醒酒汤,才到隔壁休息。
汤匙送到嘴边,洛闻音不像上次那样张嘴,别开头道:“我没醉,不喝。”
怕她不小心弄洒,燕岚端开醒酒汤,往矮桌边去,蜜浆还没调好,床边就传来阵窸窣声。
躺在床上的洛闻音滑落下来,背靠床沿坐得笔直,一只手抓着香囊。
燕岚忙端着杯子过去,却看到那双眼无辜地看着她,眼睛的主人有点委屈地发问:“你不要我了吗?”
洛闻音醉了酒,尚有两分清醒,如果能忽略死不承认自己醉酒,确实乖巧地像个孩子。
“我怎么会不要阿音。”燕岚给她看杯子里的蜜浆,“我只是渴了,去倒杯水喝。”
洛闻音怔怔地盯着水杯。
燕岚抿了一小口,趁机指着醒酒汤:“那个我也要喝,阿音先坐会儿,我喝完了再来陪你。”
“那我可以喝吗?”洛闻音学着她先抿嘴再抬手,“那个我也想喝,你喝的我都想喝。”
醒酒汤还冒着热气,燕岚端过来,舀起小半勺,不待她吹凉,拿勺的手就被按住,汤水倒回碗里,溅出几滴落在衣袖上。
“不要这个。”洛闻音保持不住平衡,向一边滑倒,“要用这里喂。”
一根冰凉的手指戳到燕岚嘴唇上。
这样不会呛到吗?
燕岚含着醒酒汤,小口渡给洛闻音,看到她喉头吞咽,才敢喂下一口,喂完醒酒汤,又喂蜜浆,不觉过去小半个时辰。
小窗外夜色朦胧,孔明灯已飞远,不知落在哪座山头,屋内烛光明亮,与天街星河遥遥相望。
蜜浆的甜味残留在口中,佳酿的醇香浸入齿缝,烛光暖而热,在图上映出洛闻音的轮廓,她闭上眼,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燕岚倚着床沿,让自己的身影也映在秋景图上,她仿佛看到了以后,在这虚与实结合的影像中呢喃:“阿音,离开了望京,我们该去哪儿?”
“去草原。”
听这如梦呓般的回应,她想问个仔细,可洛闻音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