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什么!”阿弦猛然间被迫停下脚步,忍不住惊慌失措地大喊。恍惚间,他原本涣散、虚弱的精神居然一瞬间聚焦了起来。那人的模样在阿弦眼中,突然不再是一片模糊的影子。于是他退后几步看清那人,想不到那人竟是永羲。
阿弦原先是怕影子的。看清那黑影本是永羲后,阿弦竟然不感觉到怕了。他的心底居然莫名其妙的,不论是对看不清的眼前人还是黑影、都没来由的生出一股踏实亲切感。于是阿弦渐渐地把心放平,歪起身子、倚靠起台阶旁边的围栏,慢慢长叹出一口气。
“别来无恙啊?”永羲问他。
“别来无恙。”虽然阿弦不敢第一个开口,可既然永羲开口了、那他就敢答。
永羲曾在脑海中想象过一百种阿弦落魄的模样,或是人们如何弄死阿弦的模样。至少在如今看来,阿弦非但没有落魄成草民与草寇、他非但没有死,而且还过得锦衣玉食、活得挺好。只不过从他那种游离散落的眼光上来看,他似乎并不快乐。
从众星捧月到众矢之的,难怪他痛苦不堪。永羲一面想着,却看到阿弦把整个身子倚靠在栏边、似乎并不想关注自己。他只安安静静地、看着从残檐处落下来的雨。两厢无言的时候,永羲突然想起昔日阿弦不可一世的样子——那样子存在于他的脑海里,在他的脑海里化成模样晶莹莹的闪烁。
等到大雨停歇以后,两人才终于想要分别。临别前永羲问阿弦、为何如今突然变得话少了,阿弦只说他不是生来话少,而是这世上已经没有他说话的份儿了。阿弦开口的时候,眼里从不含着绝望、也没有悔恨,只剩下一切归于毁灭后的、仿若一潭死水般的平静。
“谢谢你啊。”阿弦的声音虚弱,于是缓缓道,“白兄啊,谢谢你还把我当做知己。”
“我争不过那些无理的人。因此就算我有理,大抵我所说的道理也终有一天会被世人抹去。到了届时,我就会彻底变成一个无理的人罢。我争不过那些自私自利的人。因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既然我为天下人,那么被天诛地灭的人就应当是我才对。”
阿弦说着,竟连笑也不愿笑、哭也不愿哭。他的表情麻木——这令永羲登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届时的阿弦已经死了,或者马上将要死了。他已经褪骨换皮、或是任凭骨和皮腐烂,彻底没有了活着的人的喜怒哀乐。
永羲究竟知道也不知道,是谁把阿弦逼迫到如今这般田地的。事已至此,他活像是一个被阿弦主动抛身事外的、闲杂的家伙——无论朝阿弦怎样拼命的呐喊,阿弦都仿佛聋子一般、始终听不见他的声音。可永羲却依旧痴心妄想地觉得,自己总该协助阿弦什么。
“说起来我们与北地停战了十年,可无论如何、我都觉得不肯相信。”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的下,使得无数如丝线般的雨滴、密密麻麻的垂下屋檐。阿弦用一只手支撑着脑袋,另一只手则仿若失去知觉一般、搭在栏杆上。他的声音微弱、言语冰冷,语气中不夹杂有任何激荡的感情——无论是喜悦、愤怒、失叹,抑或是彻骨的悲伤。
几颗从房檐上头落下来的水珠,滴滴答答又落在阿弦的鼻尖上。说起来,阿弦才刚刚经历一场名为天人两隔的考验。由于战时的永羲一直养尊处优的生活在中央,他似乎已经不能理解、是战争夺走了青碧。同样被夺走了的,是阿弦一半的灵魂。
如今的阿弦活在一座满是残垣的烂城里。他浑身上下已然布满恐惧的疮疤。所以停战十年的谎言、他是自然不会信的——因为他每时每刻、每日每夜,都活在一种将要随时被金戈铁马夺走身边的人的恐惧里。对于这些事情,永羲自然也不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