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爹爹来闻道阁略坐了坐，我们便移步去得胜堂用晚膳。席间，大哥哥二哥哥还有爹爹又对刘嗣音道了几次谢。饭后又坐到一起吃了盏茶，谈论了两句，刘嗣音便又起身告辞，说是不便打扰我们父女的天伦之乐。

爹爹前脚才笑吟吟地送走刘嗣音，后脚就板起脸来对着我们兄妹三人。

我见爹爹脸色铁青，想依照从前那样撒个娇来缓和一下，可是我刚开口喊了句爹爹，就被爹爹狠狠地瞪了一眼。吓得我立马噤了声。

“跪下！”爹爹厉声说道。

话音刚落，两位哥哥就齐刷刷地跪下了，我却被爹爹这一声厉喝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赶紧跪到大哥哥身边。

“青青你才受了惊吓，这几日就好好休养，不用跪了。”青青是我的小名，只有爹爹会这么唤我。我闻言战战兢兢地起了身，却也不敢挪步，只是紧张地站在大哥哥身旁。

“你们两个是全然不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了是吧！二皇子住进将军府后，我是如何告诫你们的！说啊！”看来爹爹这次是真动了怒，几上的茶杯都被他拍的东倒西歪。

“父亲告诫我们，不要攀附，切勿结交，谨守正道，无dang且亦不可争。”大哥哥答道。

“那你们听进去了多少！昨夜才发生的事，今日晌午刚下了朝，太医就到了将军府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二皇子与将军府还互通着消息吗？深夜往宫里传信，又不是什么军情要事，谁给你们的胆子！这事情若是被陛下知道了，还以为那斜竹轩里藏着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我明日就禀了陛下，让二皇子将斜竹轩中的物什都送回宫去。这斜竹轩，你们日后谁都不可进入！”爹爹背着手，踱着步，将两位哥哥痛骂了一番，随即又叫管家的老仆立刻带人封了斜竹轩的角门。连同斜竹轩也被下令贴上封条，园外日夜派人值守。

“父亲，二皇子他在将军府多年，儿子与他是有些交际，但二皇子绝不是想要与太子争夺什么。二皇子自知贵妃出身北漠，自己永远也没有机会成为储君，因此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争夺太子之位。二皇子他只是想自保！奈何太子视他为眼中钉，这些年如若不是将军府庇佑，二皇子他说不定早就命殒深宫了。”大哥哥见状，上前反驳道。

“父亲，大哥说的对，二皇子实在是被太子逼的没法了，他……”二哥还没说完，就被爹爹喝止了。

“住嘴！你们现在都敢妄议储君了？还提什么将军府庇佑？我都不知道将军府有什么能耐可以庇佑当朝皇子！二皇子若是想自保，他就该老老实实地待在斜竹轩里，而不是把斜竹轩当作他皇宫之外的秘密据点！”

眼见两位哥哥仍想争辩，我赶紧打岔道：“爹爹多日没有回府了，还是早些歇息，我这就去让他们多烧些热水给爹爹解解乏。”说罢，我就示意两位哥哥与我一同退下。可是爹爹却让两位哥哥先退下，唯独留下了我。

“青青，你老实告诉爹爹，这些年你有没有去过斜竹轩，与那二皇子说过话没有？”爹爹拉过我的手，摩挲着问。

爹爹的手掌布满了老茧，磨的我的手心直痒。我仔细回想了这十年，拢共也就见了二皇子没几面，唯一看清他脸的那次还是他出将军府那天。可是我可不敢告诉爹爹我在二皇子出府那日偷偷去看过二皇子，只回答说：“青青可听爹爹的话了，除了七年前在斜竹轩外放风筝，我再也没有去过斜竹轩。而且那次被爹爹狠狠地训斥过后，我连斜竹轩的边儿都不敢沾，至今也不知道那二皇子长几个眼睛几只耳朵呢。”

爹爹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低声说道：“好孩子，比你两个哥哥都听话。今日让我以为……幸好，幸好啊。”

我知道爹爹不喜欢我们与斜竹轩接触，可爹爹这几句话又让我心里泛起了嘀咕：幸好？什么幸好？幸好我没事吗？

想到这，我安慰爹爹道：“是啊，爹爹，幸好刘公子及时赶到，我现在一点儿事儿都没有，明日二哥哥还说带我练剑呢。”

“我原想让你学些女红诗词，你却整日里跟着你二哥哥舞刀弄枪的，一点儿闺秀的样子都没有。还有那刘公子，他似乎此前就见过你？不然怎么会认出穿男装的你来？”爹爹问道。

我不敢和爹爹说从前偷溜出将军府遇见刘嗣音的事情，更不敢说昨晚我和刘嗣音在画舫的事情，只好打马虎眼道：“刘公子并没有认出我来，只是碰巧遇见有人从斜竹轩翻墙而出，这才出手相救的。说起练功嘛，爹爹，我可是您的女儿，怎么能一点功夫都不会呢。再说了，二哥哥那可不是舞刀弄枪，二哥哥教的可好了。”

“好好好，跟着子义学些防身之术也好。就当是强身健体了。你昨日才受了惊吓，这几天就不要到处乱跑了，在府中好好休养几日。”说完，爹爹取出一把精致小巧的细剑出来，递给了我。“这是爹爹特意让人为你打的剑，剑身轻巧玲珑，你带在身边比子义那袖箭要好使一些。”

“谢谢爹爹！”

我仔细打量着如月下柳叶般泛着寒光的细剑，剑身柔韧轻巧，若是脱了剑鞘，藏于腰间也不是不可。这剑实在是合我的意，我立马别了爹爹，回云胜阁把玩起来。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去听松阁缠着二哥哥，让他教我如何使用这细剑。二哥哥一见到我这剑，就嚷嚷着说爹爹偏心。然而待他使了几下之后，又嚷嚷着这剑过于阴柔，与他的阳刚之气不符，但还是兢兢业业地教了我许多招式。

可我还没有练上几下呢，爹爹就从宫里回来了。爹爹平日里在府中的时候不多，剑嘛，什么时候都可以练，我还是想趁着爹爹在府里的日子，多和爹爹说说话。于是我让澄泥收了剑，回云胜阁又梳洗了一下，就来到得胜堂和爹爹一起用午膳。

席间，大哥哥和二哥哥都沉默不语，低头吃饭。我也看着桌上各人的眼色，只顾夹菜，不敢言语。我以为这吃饭时的光景已经算是最难熬的了，没想到，饭后爹爹还要留我们兄妹三人训话。我以为又和昨晚一样，只得低着头准备挨骂。可是爹爹却先屏退了众人，连澄泥，青檀和松烟也都退了下去。

然而爹爹却并没有像昨日那样气势汹汹，反倒是心平气和甚至有些和蔼地说道：“今日我已经禀明陛下，明日宫里就会派几个内官过来将斜竹轩的物什尽数带回宫中。另外，刘公子那夜出现在斜竹轩的事情，还是要再提醒府中上下，不得泄漏。”

“明白了，父亲。”大哥哥答道。

“另外，年节将近，我和子义这几日就不去营房了。子勤你这几日收拾一下，等到年后和我们一起去营房。”

“父亲！父亲早已答应让我参加明年春试，怎么现在……”

“子勤！我早就说过让你考个举子便罢，你非要和刘翰林家的搅和在一起去参加什么春试！我们是武将之家，若再出个文官，到时候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沈家？又有多少张嘴要诋毁我们沈家里应外合？陛下又会如何想呢？”爹爹说道。

“咱们沈家身正不怕影子斜……”二哥哥也忍不住替大哥哥争取道。

“那也不行！”爹爹十分坚决。

“父亲……”大哥哥刚开口就被爹爹打断了。

“陛下今日已经宣布开始遴选太子妃，子衿就在遴选的名单里面。武将家除了子衿还有萧将军的妹妹也在其中。”爹爹无力的说道。

“什么！太子妃？我？”听了爹的的话，我有些不敢相信。

“太子果然没安什么好心，这分明是要把子衿圈在宫里当人质！”二哥哥闻言气愤地说道。

大哥哥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所以父亲改变主意，不让我参加春试。可是难道父亲就忍心看着子衿被太子利用吗？”

“休要再胡言！参加太子妃遴选是子衿的义务，岂是说不去就可以不去的！”爹爹喝道， “而且我今日不仅见了陛下，还见了太子。太子已向陛下提了几个属意的人选，年后就要宣进宫受教习。”

“我根本没有见过太子殿下，怎么就……爹爹，我不想进宫，我愿意一辈子陪在爹爹身边。”我已然有了哭腔。

“青青，生在这将军府，你就没有了许多选择的权利。”爹爹叹气道。

“大不了，我们使诈，让子衿选不上不就行了。装病或是……”二哥哥说道。

“是啊，爹爹。进了遴选名单也不一定就会被选上，不是还有萧将军的妹妹吗？对不对，爹爹。”二哥哥的话，像是让我抓住了救命稻草，我急切地向爹爹问道。

爹爹却只是眼神寞落的看着我，并不说话。

二哥哥却义愤填膺地说道：“我们堂堂将军府，大哥不能去参加春试，小妹又要被逼着入宫，怎的如此憋屈。不就是dang派相争嘛，哪一朝哪一代没有呢？朝堂之上又有哪一个真的能独善其身？为何父亲就惧怕到如此？”

“子义！”一直沉默的大哥哥突然说道，“你忘了娘当年是因何而死的了吗？”

听到这话，爹爹突然潸然泪下，“我对不起你们的娘亲，如不是当初我执意助陛下夺嫡，抛下了你们刚生产没多久的娘亲，加入起事军，你们的娘亲也不会被乱军所害！虽然陛下当年起事成功，我也加官晋爵，可是我从那时起就发誓绝不会再卷入dang派之争，更不能让你们因此受害。”

“什么？娘亲不是因病才……怎么会是被乱军所害？”听到此处，我的声音不由得颤抖起来。

“那时，你尚在襁褓之中，子勤抱着你，子义小小的个子举着比自己还高的长枪，满身泥泞地找到我……”爹爹回忆起当年，痛不欲生。

大哥哥也抹泪说道：“当时城里到处在抓起事军，娘亲临死前，让我们一定要带你活着找到父亲。我抱着你，子义举着长枪撵走了野狗，打跑了流民，追着起事的队伍千辛万苦才找到了父亲。”

听到此处，爹爹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这让我如何忍心再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卷入这争斗之中！”

“但若不是当年有许多像父亲这样的有志之士跟随陛下，助陛下成事，我朝又如何能有如今这盛世和明君？”大哥哥说道。

这段尘封的往事，让我一时如晴天霹雳。我瘫坐在爹爹脚边，泪如雨下。爹爹怕我才受了惊吓，又伤心过度，恐怕心力衰竭，忙让两位哥哥送我回云胜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