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挤进门缝,双侧上方的发髻之间坠着玉石饰品,剩下一半的头发松散地垂落,晶莹饱满的杏眼忽闪,目光扫视着房间内的几人。
但很快几人的视线回落到鱼岁岁身上。
这个月岚妳竟和鱼岁岁有七分相像。
也难怪皇城外之前那个哑女如此担心鱼岁岁的安危,原来都是情有可原……
鱼岁岁心生升腾起一种怪异的感觉,明明眼前的这个姑娘面上尽是笑意,可她心底却充斥着焦躁和……莫名的不安?
许晏目睹着少女怔愣在原地,久到似乎都没有发现月岚妳已经在她身边转了两圈,手指抵着下巴出声:“她,没事吗?”
许珩泽赔了个笑脸,和初梨带着人先走进里屋。
而许晏,侧身躲过月岚妳刻意的靠近,走到鱼岁岁身边拉起她的手晃了晃。
恍惚间,鱼岁岁像是突然接上线,猛地深吸一口气,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许。
“嘶——”
岁岁低下头,见着那只被自己掐红的手,不好意思地回应:“抱歉,刚刚出神了,除了手上还有哪里被我弄疼了吗?”
面前的少年缓缓弯腰,视线和她平视,不怀好意地凑近,“手疼你会帮我揉,那别的地方疼你也会帮我揉吗……”
眼见鱼岁岁明了其中的意味,脸颊逐渐染上粉色,瘪了下嘴气鼓鼓地拍了一下许晏的胸口,一字一顿道:
“不帮你揉!登徒子!”
许晏在她身后浅笑,他很享受岁岁的责备,不论好坏。
两人先后来到里屋的时候,月岚妳已经绘声绘色讲了一阵,她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鱼岁岁身上,那种不安的情绪围绕着鱼岁岁。
“古特德说他们这儿的无根树需要特定的养分滋养,我便问他们这养分和我有什么关系,可谁知道他说……无根树是感知糸涼民生幸福指数的标志,若是没有各种情感稳定的滋养,就会快速枯萎。”
鱼岁岁被她讲的话听得云里雾里,这树倒是被他们几个传的越来越神乎了……
“所以,糸涼王是准备以你和古特若忌之间的情感作为养料之一吗?”
少女冲着他们点了点头。
“阿忌知晓这人皮鼓的秘密,自然不可能将我交出去,这些天也是他助我离开那里,住在皇城中的别处。”
这小姑娘将这位皇嗣描绘的像是个不要江山只要美人的角色,可这一切不过是她的一面之词,在没有核实话语准确性的情况下,他们不能擅自下结论。
“月姑娘,情况我们先了解至此,现下时间也不早了,你还是尽快回去,免得旁人起疑……”
“我自然会回去,不过我第一眼就觉得这位鱼姑娘亲切至极,若是有时间,还希望姑娘赏脸一聚。”
月岚妳来得莫名,离开得也匆匆。
这样的身手,看着也不像是会被皇城里这些普通兵卒制服的人。
所以,这人到底还有什么来头,还是说……
难道她也是任务者?
许珩泽在窗子上戳了个小孔,侧身隐在暗处,观察着月岚妳离开的方向。
“这姑娘来去自如,又能轻易找到咱们的栖身处,还是得小心为好。”
他掀开披帘走回光亮里。
“现下不过两种可能,一是糸涼王在借我们寻得忌皇子,让他回心政事;二是……月岚妳在布一场大局。”
初梨忽然吹灭照明的蜡烛,悄然将几人拢近,轻声商量。
“不管他们是有什么心思,古特若忌明日必须想办法见上面……”
许晏话毕,捏了下鱼岁岁的手指。
带有权利纷争的地方总是暗潮汹涌的,边境亦是如此。
岁岁晚上睡不踏实,心中总是想到月岚妳看她的那个眼神,装得很好,可还是在她乖巧的视线之下藏匿着掩不住的野心。
她心中的天平开始逐渐在初梨说的两个选项中倾斜。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岁岁依旧处于极浅的睡眠状态,索性披上外衣开启房门,低头却看见了坐在门槛上的许晏。
“你……醒得这么早?”
岁岁不解。
“睡不着,你不也是么。”
他为何会睡不着,已经很久没有隐乌阁那边的消息了。难道是这人往常被逼惯了,一下空闲下来才产生不适。
“我觉得,他又要来了……”
鱼岁岁心中一咯噔。
能让许晏使用又这个词的人并不多,更何况还能让他辗转难眠有这样的危机感,难道他说的是……
微生闻璟。
她低头叹了口气,轻浅的酒窝显现,往前大迈一步挎住许晏的胳膊道:“他回来了又如何,我说了,我是为你而来的。”
两人在黄沙吹拂的皇城,飞身至屋檐之上,并排而坐,静静看着火红的朝阳从东方升起,温暖的光落在许晏身上,微微转头,半边白玉面落在阳光里,剩余被影子覆盖。
他的肩头落下重量。
鱼岁岁终是睡着了。
这个傻姑娘,一有点心事就睡不着,他又怎么可能不清楚,硬是熬了一宿才等到人出门,眼下挂着的乌青,还强装刚睡醒,垂眸看着她的睡颜,抬手给岁岁挡了下太阳,少女咂了咂嘴,又往他怀里蹭了蹭。
“我怎么可能会惧那一缕神魂,傻子……”
“我会带你回去的。”
许珩泽和初梨起床后见到许晏抱着鱼岁岁从外面走进来,没有疑惑,轻笑着看着那个从前不近人情的少年,笑着闭了下眼,细声轻语:“要不你陪着她也睡会儿,你不是昨晚也没怎么睡……”
少年摇了摇头双唇微张:“让她睡好了,我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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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兄弟将初梨护在中间,三人呈直线行进,皇城中的人依旧基本避着他们,还在纠结要不要随便拉个人问问古特若忌的所在之处时,面前响起一道敲击声。
“几位这么着急,是要去找小忌吗。”
……算了,总不能这事也瞒着人父亲。
三人排开在古特德面前颔首。
“闻言说是有人从皇城牢中出逃,好像还是和忌皇子有关的一位姑娘,如若对之后的行程有关或是对忌皇子有害的话,我们冒昧的想跟他了解一下情况。”
四起的风卷着细沙,古特德微眯着眼睛没有着急回答,无声看着他们,似是在揣度他们几个外族人话语中的真假。
倏然,男人侧身朝着西北角的远处望了一眼,有些遗憾的开口:“小忌这孩子可能脾气不算好,若是无意顶撞了几位,希望你们不要与他计较才好。”
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初梨有些发懵:“既然是大肆在找月姑娘,凭两人之间的关系古特德不该想不到她的去处,现在没有阻挠我们问询古特若忌,这几个人还当真的是随心所欲……”
城中的西北方向,怎么说也不该让一个本该继承皇权的受宠皇子居住,许珩泽伸手指尖在空中飞快地捻了几下。
从刚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皇城里隐隐莫名传来一阵异香,在许珩泽和初梨在城中搜集线索的时候就发现那些味道似乎都是从西北的那个方向传来的。
西域边境秘术极多,他们不能轻举妄动。
在正中都能闻到这样浓郁的味道,更别说是处在那个方向居住的人了,而这忌皇子他们也只是闻其名,根本就没有见过这人。
既然知晓自己的父亲会对心爱的女人不利,在月岚妳这么大摇大摆游走的情况下,又怎么可能不在身侧跟随……
许晏先往前走了几步,没听见身后的动静,只能转身催促:“先去看看吧,孰真孰假也唯有这一条路了。”
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等待,
毕竟这已经是第四天了。
风吹着香气直往他们鼻子里钻。
许晏很庆幸让鱼岁岁在房间里休息,不然那姑娘又该因为刺鼻的味道而难受了。
摇椅摇晃的声响透过微敞的门缝溜出来,许珩泽敲了敲门,等待一会儿后推门而进,庭院内的角落里堆满了黄沙的小丘,与荒凉的皇城景观截然相反的景色,院子里各式各样的花草盛放。
这真的会是那个忌皇子做的事情吗?倒是像……月岚妳这种姑娘家会想要的生活。
摇椅的声音戛然,而后来的便是轻快的脚步声。
“你们来啦,快进来!”
许晏走在后面,在空间内浏览了好几圈,并没有看见所谓的“忌皇子”。
“月姑娘,我们是来找忌皇子的,请问,他可在殿内?”
初梨站在月岚妳面前缓缓说着来意。
月岚妳脸上笑得灿烂,神色流转间隙闪过一瞬失落,兀然回答:“鱼姑娘没来吗,我还有好多事儿想同她说呢……”
“她……”
“她去糸涼王那里有些事商议,今日就不来拜访姑娘了。”
许晏打断初梨的话,胡诌回应着,冷淡的白玉面上没有任何破绽,就像是鱼岁岁不是在房间中熟睡一般。
月岚妳整个人的情绪瞬间收敛,依旧是那一副懂事的样子,小跑两步后定定转身朝他们喊道,“阿忌在寝殿呢,我去同他说一声!”
许珩泽拍了下许晏的肩,双眉微蹙,这个寝宫有一种极端强烈的阴郁之气,即便是如此浓烈的香味也仍旧掩盖不了那一股死气。
他们的忧虑在月岚妳将古特若忌带出来的时候得到了证实。
这个本该坐在权力之巅的青年才俊面色蜡黄双颊凹陷,整个人瘦削得骇人,没有力气自主行走,只能靠月岚妳推着轮椅出来,轮椅之上盖着条薄毯子。
若是说他是什么贫民窟的受苦之人也不一定能有这样的现状。
少年一手握拳掩着嘴咳嗽两声,面露歉意。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他的嗓音淡淡的,若是此刻有一阵狂风袭来,可能就能盖过他微弱的声音。
古特若忌侧身向身边人说了什么,而后月岚妳扬起一个笑,在院中摘了几株鲜花跑出殿门。
“小妳很有活力,在我身边也能断了多很多乱七八糟的念想,如你们所见,这里所有的变化都是因为她。”
古特若忌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全是幸福,他们就像是所有那些普通的情侣一样幸福。
“您父亲说你不愿意承袭皇位……是因为您的身体吗?”
少年闭了下眼,费力地睁开,推着轮椅从小坡上滑下来,弯腰拾起一朵垂落的残花捏在手心转了转。
“我身体不好,糸涼几乎所有人都知晓,接近我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唯独小妳,她无欲无求,甚至心甘情愿想要在不久之后的秋日祭上献祭……”
月岚妳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那她前些天的种种又是什么路数。
“我父亲将她找来的,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亡故了,身边没有亲人,父亲捡到她的时候之问了她一个问题——身体好吗?
父亲只有我一个孩子,他想尽办法想为我延寿,甚至在这棵怪异的树来到糸涼古域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就进行了祭典。”
空气中血腥的味道从他出来之后就变得愈发浓烈,少年咳嗽的频率也更加频繁。
“那先前皇城中那些被囚禁的女子又是什么情况,月姑娘为什么也会在那里面?”
眼前的少年似乎已经没有力气继续开口说话,许珩泽只得推着他重新回到属于他的房间,充斥着药香气,还有……很多的有毒活物药材。
他们没有想过古特若忌会是这样的情况。
他的嘴唇抖了抖,侧头面向几人,“我同父亲说过,命数这个东西,强求没有任何意义,没有必要牺牲无辜的人来成全我,可他只是说‘人家姑娘自己愿意’让我不要再担心此事。”
他的手抓住领口的衣服,吐了一大口血,倒在床榻,自顾自笑起来。
许珩泽替他号了号脉,抿唇后退,低垂的眼已经说明了一切。
“如果……等我走了之后,你们有机会的话,就带走阿妳吧,带她去更繁美的地方,带她多看看这个世界……”
他们不知道怎么照顾古特若忌,也不知道之前那会儿,两人悄悄说了什么才支走了月岚妳。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月岚妳争一个人坐在树下的秋千上,双手就这么拉着绳子,脑袋垂着,到他们几人走近的时候,才呜咽着开口:“他是不是想让你们带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