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小年起身就想走。
其实他不是无所适从,恰恰相反,这样的场景对他来说已经非常熟悉了。
从他认识谢轻雪的时候,就知道这人重病在身,或许……命不久矣。
他以为自己可以接受这个事实,并尽己所能,陪在谢轻雪身边。
毕竟人生中的很多事,不都是尽力而已吗?
可是不知怎的,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他不解过,生气过,也委屈过。
但那些情绪都过去了。
现在横亘在他胸口的,好像只剩下难以纾解的……在意。
在意谢轻雪在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里都瞒了自己什么,在意那些未曾言明的心思中有多少是关于自己的,还有,在意那或许总会到来,但他无法再面对的别离。
这些,师叔在意过吗?
“小年。”谢轻雪才刚醒,声音喑哑而低弱,但他听到了,也站住了。
“你……可有怨吗?”
尉小年猛地转过身。
他去找谢轻雪的眼睛,想要看看那双常常笑着、弯起好看弧度的双眸,此刻究竟是何种神色。
他找到的是垂落的睫毛,和掩盖其中的一星闪烁。
是他一直在追逐的那颗星星。
“我怨啊,”尉小年吸了吸鼻子,笑了出来,“我怨师叔总是对我瞒这瞒那,什么都不说;总是罔顾自己,把身体当成累赘,一点也不知道珍惜;还怨自己天资愚钝功夫太差,成不了大器……”
听到他这样絮絮叨叨的回答,谢轻雪有些吃惊,那双好看的眼眸重又睁大了,望着他眨了眨。
“师叔你先别说话,”看出谢轻雪想说什么,尉小年阻止了他,“我还怨自己命不好,没生在大门大户,运气也不好,从小到大,身边多是薄情寡义之人。”
谢轻雪于是点点头,干脆认真听下去。
“还有什么……我想想,对了,怨这世上医术不灵,害师叔这么多年治不好病。还有呢,怨那些所谓名门正派根本不讲江湖道义,看到我们有什么好东西都想要……”
谢轻雪笑了一声。
不用他说,尉小年也知道自己这怨气可真够多的。
“对了对了,差点忘了最重要的,”尉小年斩钉截铁地控诉道,“最怨的就是那个《天涯寻仙记》的作者,写了两卷,第三卷居然就不写了!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真是急死人了。”
这下谢轻雪笑得更厉害,以至于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尉小年也不说了,上前扶他靠坐起来喝水。
“师叔且多休息吧,”他说,“我怨的事儿可多着呢,一下都讲不完,慢慢跟你讲。”
谢轻雪再次睡醒不知道是什么时辰,窗外还是昏黑的。
他感觉这次好多了,恢复了不少力气,便自行披衣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出来。
尉小年就坐在书室里,把椅子拉高调整到书架的第二个格子,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谢轻雪心里一惊:别是在看还没写好的《天涯寻仙记》卷三吧!
自己还没写好,若是被他拿去看了,这还怎么写下去。
待到他走上前仰起头,看清了封面上的字才放下心。原来尉小年是在看那本新写的《逐云》。
谢轻雪舒了口气,静静走到案前才故意突然发声:“看这么入迷?”
尉小年果然被吓了一跳,一个激灵,竟然从椅子上掉了下来。
这会儿椅子的高度并不高,也就两三米的高度。尉小年落地时已用了轻功,却还是佯装出一副摔痛的样子哎呦了两声。
谢轻雪赶快走上前从他手里拿过书卷,开始检查有没有什么损坏。
尉小年立马不乐意了,抱怨师叔爱书不爱人。
“我还不爱你?”谢轻雪扬起书名给他看,“我把我们门派的名字都给了你。”
他把书放回案上,走到书架的侧面按下暗格的机关,打算将藏在书架里面的那把剑取出来。
只听咔哒一声连着吱呀了一阵,这暗格许久不用,竟然没能顺利弹出来。
谢轻雪挠头。
“需要……帮忙吗?”尉小年问。
“当然需要,看不出来吗?”谢轻雪嗔怪道,“这儿明显卡住了。”
尉小年帮着又拍又敲,最后用小刀插入机关别了半天,才终于把暗格打开了。
“看看。”谢轻雪袖手旁观,示意尉小年自己去取。
尉小年将格子里的剑取出来,只见自己的剑被做了新的剑柄,上面用暗纹雕着山川与群星,中间依稀可见“逐云”二字。
好漂亮。
“我的剑……能叫这个名字吗?”尉小年有些迟疑地问。
谢轻雪示意他拔剑。
尉小年依言一拔,只见剑身被细细打磨过,那些奇异的纹路凸起的线被抛光之后,在烛火映衬下,仿佛有流动的光泽。
真的与“逐云”这个名字颇为映衬。
尉小年收剑行礼:“多谢师叔。”
谢轻雪满意地点点头。
要知道,他将此事禀明林掌门时,可是挨了好大一顿骂。
林掌门倒对剑的名字没什么意见,就是觉得这东西该是镇派之宝,怎能随随便便赠与一个功夫一般的小徒弟?
谢轻雪磨破嘴皮,最后只好端出“将它作为纪念刘仁厚的物件,最好传给他徒弟”这样离谱的说法来,林掌门才勉强同意。
过程艰辛不重要,小年喜欢就行。
“对了师叔,”尉小年用袖口细细擦了擦剑鞘,“有个事儿挺怪的,就是您昏迷的这几天,林掌门不知怎么了,每天天不亮就喊我过去,传授剑谱让我练,就这么两天,我都已练到中阶第九式了。”
谢轻雪有点心虚地“嗯”了一声。
“会不会……”尉小年停下了动作,认真思考起来,“会不会林掌门要收我为徒,让我当师叔你的师弟啊?”
谢轻雪对他翻白眼:“想多了你。”
“小雪身体怎么样?”林掌门一见他就先问。
“无碍了。”谢轻雪看看周围,想着找个地方坐,奈何现在逐云殿只有一把椅子,就是之前放在堂上,林掌门坐的那把,现在被烟气波及,看着脏兮兮的。
这逐云殿现在怎么谈事儿啊。
“来来来,你坐这边。”林掌门揽着他到角落里。这里安置了简单的床铺和茶桌,是林掌门最近的休息之地。
谢轻雪也不客气就在床上坐下了,还端起桌上的茶闻了闻。
“就剩这些了。”林掌门解释道。
刘叔不在了之后,这些非必须的生活用品,也自然是没人来补全。
谢轻雪记得林掌门最爱喝的是龙井,想着有机会还是再买一点。
“找了半天,怎么在这儿。”沈攀星说着走了过来,跟林掌门和谢轻雪见了礼。
“小星来了,那就人齐了。”林掌门说了这句,忽然有些哽住。
一门师徒四人,以后再也齐不了了。
谢轻雪见了,忙咳嗽了一声:“师父,我们那日在大道派弄出那么大乱子,后来是怎么说的?”
林掌门摇头叹气:“唉,就是要跟你们说这事,那日死的女修,是大道派的夫人韩月雪,就是那个……”
谢轻雪吸了口气:“那位韩月霜的妹妹?”
“没错,据说韩月霜就是仰仗着妹妹嫁了姚掌门,这才成了大道派的高阶仙师。”
谢轻雪低头沉吟了片刻:“我听说大道派的韩月雪夫人,性格乖戾喜怒无常,杀了不少人。”
他静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如此,也算报应不爽了。”
“看吧,我就说师兄也会这么说!”沈攀星对林掌门说。
合着他杀了个女修,还挺自豪。谢轻雪狠狠瞪了他一眼。
林掌门还是愁眉苦脸:“但此事大道派已向我逐云派下了战书,说……说……”
他说话吞吞吐吐,弄得谢轻雪都着急了起来:“说什么啊?”
“说要我派立即献上金丹和杀人凶手,否则就削平整个山头,”沈攀星不耐烦地接话,“大概就这么个意思吧。”
“那……”谢轻雪想说那便把山头让他削平也无妨,忍了忍没说出口。
三人一筹莫展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掌门,”原本一直站在门口的张明忽然走进来,“山下有……两位仙师求见。”
“啊?”三个面面相觑的人都很惊讶。
什么时候了还有人来求见,再说他们在哪儿求见啊现在派里连个门都没有。沈攀星的直言快语又被林掌门瞪了一眼。
“人在何处?”林掌门问。
“他们二位在山门口碰到我派值守的弟子,便没上来,说要等通传。”
好守规矩的仙师。
谢轻雪抬头问道:“是哪个门派的仙师啊?”
“是天师派的两位道侣,”张明回答,“叫做余雅风和……”
“希言?”谢轻雪与张明同时说出了这个名字。
林掌门闻言转向谢轻雪:“小雪,你认识?”
谢轻雪摇摇头:“不认识,但这位曾是名列江湖修仙门派第一美女的女修,很难不听说。”
沈攀星点点头表示赞同。
“哦,”不近女色且不看话本的林掌门茫然点点头,“那余雅风我倒是听过,好像算命驱邪这些很在行。”
“不仅如此,”谢轻雪说,“听说他的功夫颇有太极之风,也是道门正统。”
这话林掌门可不爱听,好像除了他自己,人家个个都是道门正统。
“那不管是奸是忠,赶紧请呗!”沈攀星说。
“等会儿等会儿,”来不及计较他错误的用词,谢轻雪提出了新问题,“我们在哪儿见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