瘫倒在地面上的女子面色苍白,她的指甲缝里竟是泥沙,头顶的金簪和头发歪在一旁,哭声逐渐清晰,尖锐的叫喊刺地誏寒溪鼓膜疼痛,她的妆容褪了大半,水珠随着鬓角滑下,大红的衣裳被水浸湿,一股潮湿的气息让人不适,不知有哭喊,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地,在说些什么。誏寒溪无意去听,却又不得不听,最终,一声充满怨气的叫喊充斥着他的耳内。
“阿瑶,救我!求...求求你,求求你...”
女子再说了许多这样相似的话语,她说她很冷,说她害怕,她说她不知道原来嫁给河神要遭受这么多的罪,还要把自己丢在河里,她的心胸无法顺畅,她再没有意识,冰冷的河水浸到她皮肤的每一处,麻木无比,以至于她都不知道,她最后的最后,是被河神给吃掉的,血融在水里,飘飘如烟云。
她偷跑了出来,那日正好是她“出嫁”的日子,她跑入深林,双脚磨破了皮,血肉绽开,红色的绣鞋渗出点点腥味的血滴,身后的人们穷追不舍,她跑不动了,也跑不掉了,她瘫倒在地,求着面前比她小许多的孩子,求那个孩子跟她换,因为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
她被人们挽着双臂往后拽,拖向那个让人恐惧的河水,她面目狰狞扭曲,满脑子想着的是不甘,她恨,她怨,她恨。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怒喊咒骂:
“你!”
梦里的誏寒溪双肩一耸,瞪大了眼望着面前的女子,她也心生惧怕了起来,双腿瘫软在地,呼吸越来越沉重。“你...你们!你们都会跟我一样,都会去死!你们都会死的,”女人双眼充满血丝,她狂笑了起来,顾不得衣襟发饰的歪乱,她有种莫名的兴奋,“你们全部...全部都得来给我陪葬!一个都不能少.....一个都不能少!”
他张大嘴巴,不管他怎么拼命呼吸都跟不上身体的消耗,头痛欲裂,这一颗脑袋也重了起来,膝跪得疼痛分明,他挣扎许久,最后只能昂头望天,呆滞着看着一切。
……
誏寒溪睁眼已是正午,他许久未做梦了,不过这不是他的梦,而是阿瑶的记忆。他不喜骄阳,总是晒得他皮肤滚烫疼痛,誏寒溪支撑起沉重的身躯,勉强掀开眼皮,四周瞧了瞧,还是那片林子。千子悲在附近一颗树下打坐,紧闭双眼,他抬起手,掀开左手衣袖,又仔细瞧了瞧那道咒文,虫子又跑到了下边,还在乱动,常人看了还不恶心的要命,誏寒溪倒是平静地将衣袖放下,看向身旁的褚泓汲。
褚泓汲方才就那么站在誏寒溪身旁,紧盯他左手上的咒文,脸色不太好,于是发问道:“我也看过这咒文,怎么就你被刻上了印。”
誏寒溪将背靠在树干上,回道:“毕竟是我掀开的。而且这东西,它想诅咒谁,还得要些契机。”
他懒懒瞥了眼千子悲,喊道:“子悲!”
千子悲不曾睁开双眼,冷冷应道:“什么事?”
“你和阿褚去趟镇里,”誏寒溪继续道,“最好把他们赶远点。”
……
千子悲身上被扔了臭鸡蛋,阵阵腥臭。
褚泓汲头上顶着菜叶子,还有只虫子毫不知情地啃食着叶子。
誏寒溪安分的靠在一旁的树背,手拿书卷,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眼神未从书页上移开,书的封面写着几个大字:
“如何铲除妖魔且使普通人平安无事”
第一页,第一句,凭本事。
此外再无一句话,皆为空白。
誏寒溪将这本书扔在一旁,瞧见面前两人,一个两个狼狈不堪,开口便问道:“怎么回事?子悲你这是...去偷蛋了吗?此地野草多,阿褚你也不至于去他们那摘...”
“你竟还有心思说笑?!”千子悲瞧了眼衣摆上的与衣料紧密贴合的东西,散发出腥臭,他嫌弃地移开眼,随后两指在空中划了一圈,以自身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小金圈,他继续道,“我回趟客栈。”
誏寒溪疑问:“用法术换一件就好了,不必.....”
千子悲皱起眉来,怒道:“就换身衣服?你知道我们在这荒郊野外的地方有多脏吗?!你要受自己受吧,我可受不了。”
说罢,千子悲从衣袖中拿出一张符箓,紧贴于额间,身形伴随着白光即将消失,他迅速瞥了眼褚泓汲,又看向誏寒溪,再次严肃起来道:“等我回来再行事,记着,千万小心。”
千子悲再重复了一遍:“千万!”
一瞬的白光消失不见,树林间只留褚泓汲与誏寒溪两人。褚泓汲将头顶的菜叶子拿下来,扔到一旁,又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整理了一下,问道:“我们就这么等着?”
“怎么会?”誏寒溪说道,“倒是你俩去了趟镇里,怎么回事?”
一提到方才的事情,褚泓汲脸色顿时不好了,嫌弃道:“那些镇民怎么肯离开,对着我们自然是又打又骂,千子悲那家伙,硬是没让我用法术,真的是....”
气死人了。
褚泓汲没再说话。
其实誏寒溪也猜测到了会是这样,不过还是让他两人去试探了一下,居然真的这么生气,他再问褚泓汲:“阿褚,你说...要是我告诉他们那河里的不是人,而是个妖怪,那些信仰他们的镇民是信我,还是信那个所谓的‘河神’?”
“自然是信他们的河神,”褚泓汲双手抱臂,“信仰这东西,自然比一个来路不明的道士可信的多。”
“是吗...”誏寒溪感叹了会儿,将那本书收入腰间别的白叶之中。他起身,对着褚泓汲吩咐道:“阿褚,替我去那条河里看看吧。”
“您不是说那条河危险,不让我们单独去的吗?”褚泓汲疑惑问道,随后想了想,“弟子还没厉害到能铲除...”
“自然不是让你去铲除它的,”誏寒溪又看了看左腕中的咒文,若有所思道,“你去探探那河里有什么东西。”
“是,”褚泓汲也顺着誏寒溪的视线,看了一眼那处鼓起的虫子,他拱了拱手,“那师父你....”
“我去镇里玩玩。”誏寒溪只留下这么一句话,走了几步便飘然而去,全无身影。褚泓汲再侧过头看时,林子里只剩他一人了,他叹了口气,将结界收了起来,也动身了。
…
誏寒溪施法换了个容貌,又换了件衣裳,不会有人认出他便是昨日那个道士的。他走在街道上,空荡荡地没有一人摆摊,定是他们三人搞的无人敢出来摆摊,当真是麻烦的很。这小镇也没个领头的人,是各家各户驻扎此处,随后慢慢形成的,如何遣散他们是个大问题,就算在镇民们毫发无损的情况下将坠神除了,那残留怨念更是麻烦的十里外都不能有人接近,镇民们怎么可能离开驻扎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地方?
誏寒溪头疼,他独自一人来此,为的是见那叫阿瑶的小丫头一面,阿瑶与他一并被下了咒,找到她轻而易举,只是...找到了又能怎样,她不过是一个小姑娘,而且马上就会被那些她所依赖的镇民们抛下水。坠入水里的感觉是什么样的,誏寒溪还没尝试过,他也不知道,不知觉中,他想起了梦里的那个女子。此时他早已移步至一间偏僻的草屋前,木门前有三四个壮汉站在那,门房紧锁,从内散发出一丝丝恶臭味,还有那细微的哭泣声....
誏寒溪已然确定这草屋内的人,只是这么多人围在这,是刻意不让里面的人偷跑出来,看这形势,就快要到祭祀的日子了。誏寒溪呆立在栏杆处,有一两个壮汉见到他,确实没认出来,只稍稍瞥了一眼他,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看守。誏寒溪走近,负手而行,壮汉见他也不走,开口骂道:“哪来的.....”
未等他说完,誏寒溪略施法术,壮汉们的头低了低,想竭尽全力地睁开眼睛,却怎么也做不到,随后都一闭眼,整个身子瘫倒在地。誏寒溪打了个哈气,缓缓走到草屋门口,两眼望去,透过草屋,屋内只有一个活人,他开口便问候道:“有人?”
屋内孩童哭声不止,似是没听到誏寒溪的说话声,誏寒溪又礼貌性地敲了敲门,再道:“有人?”
屋内哭声渐渐停了下来,传出来孩童稚气软糯的声音:“哥?....是你吗?”
誏寒溪挠了挠头,半晌回道:“誏寒溪。”
屋内再无动静,好一会儿,才有个身形娇小的人来开门,嘎吱一声,面前的孩童容颜尽显,是阿瑶没错。阿瑶吸溜一声,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珠,这回她身上的衣物倒不似先前的粗布,反倒是换了身粉嫩的衣裳,做工算不上精细,比起她之前穿的那些,倒也不错了,阿瑶的小脸也被擦得干干净净,但她双脚依然光溜溜的,头发也乱蓬蓬地。誏寒溪往屋内瞟了一眼,一个小板凳上好好的放着那么一两个梳妆要的簪子,和一双同衣裳一般粉嫩嫩的绣鞋。
阿瑶望着面前的誏寒溪,愣了一下,她悄悄往屋外望去,围着草屋的大人们有几个瘫倒在地,阿瑶背脊一寒,刚要说什么却立马止住了,她迅速关上门,“砰”的一声。风拂过誏寒溪的发梢,他这是...被嫌弃了?不对,他此时是顶着另一张脸,还把这些壮汉们撂倒了,冒出个陌生人,这么害怕也正常。
誏寒溪将容貌变回来,他伸出一只胳膊,摸向房门,触感不再是木头,而是如清水般柔和温暖,慢慢地,他整个身子也进去了。此时在阿瑶眼中是只有一只胳膊从木门冒出,着实让人害怕,她往墙角缩了缩,眼泪不断地落在地上,再不敢发出声来。但慢慢地她看清后来的人,倒先松了一口气,阿瑶眼睛彤红,有些哽咽道:“你...你怎么来了!”
誏寒溪再仔细看了看这间小草屋的布局,简陋,一张破草席铺垫在一旁,一张小板凳,一筐草篮里只有一点点的土豆红薯,草席的旁边摆着两个泥碗,除此之外,她身上的绸缎,和板凳上的东西,都与这间屋子显得格外突兀。
他望着在角落里泣不成声的阿瑶,问道:“你去过河边了吗?”
阿瑶大口喘着粗气,小手撇开鬓边上的一缕发丝,两眼红的出奇,她狠狠地瞪着面前的男人,待逐渐冷静下来后,吐出这么一句:“出去。”
语气不够强烈,让人听了有些发笑,但她生气的意思倒也很明显了。
“不想说也没关系,”誏寒溪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箓,夹在两指之间,抖了抖这张符箓,“我有办法让你说,但是...会粗鲁些。”
阿瑶不敢出声,誏寒溪见状,继续说着。“我啊,可以让你吃下一种虫子,让你这辈子只能说真话,否则腹痛致死,”誏寒溪露出个假笑,接着说,“还可以把你变成听话的傀儡,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还有还有...”
誏寒溪每说一种方法,阿瑶脸色就苍白几分,毕竟她与誏寒溪算不得相熟,他法力高深,又怎么是她这样的小孩子抵挡得了的。阿瑶偷抹掉挂在脸边的泪水,声音有些哑,服软道:“没...没去了。”
誏寒溪得逞了。“你这么梳妆打扮,”他停顿了一下,“是为了祭河神?”
阿瑶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忙解释,可怒气却不减。“祭?”阿瑶回道,“池娘子说过的,我,我是要....”
“那你为什么要哭?”誏寒溪话语虽平静,却依旧如刀割,“你早知道了不是吗?”
“我...”阿瑶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又不知道怎么反驳好。
誏寒溪拿起地上一根枯黄的稻草,开始把玩起来:“你知道他们要拿你去祭祀,祭河神,那是要把你扔到河里,一直到...”
口鼻无法呼吸,身体沉入最底下,冰冷寂寞,就连想获救都发不出声来,最为凄惨的孤寂。这事誏寒溪对这件事的初步看法,毕竟他也没沉下去过,只是听着过往的人那么说的。
“我做了个梦,”誏寒溪平静地诉说着,“不过怎么想那都不可能是我的梦。那是你的记忆,多年前有个女人,她从祭祀的轿子里逃了出来,她...”
她拼命的向你祈求,让你替她去,她的怨念让誏寒溪都不寒而栗。
“你住嘴,”阿瑶满眼恐惧地看着面前这人,委屈道,“你根本不明白!”
誏寒溪明白的,从昨日夜里开始,阿瑶的全部记忆就一直深入他的认识之中,就如同看一件事物从头到尾,现在他看完了,也该做些什么了。他说道:“你我皆被下了咒,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誏寒溪的话刺中她的心:“你不想死...”
阿瑶不敢乱动,目光从未离开誏寒溪,誏寒溪也呆呆看着她,两人僵持许久,还是阿瑶先出声了。誏寒溪也开始庆幸,还好他来的时候设了结界,没人找得着这,就算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