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竹记不清有多久没见着冷四郎了,她眼眶泛红,站起身要迎上去,染竹鼻间皆是酸涩,觉着心里有好多好多好多话想说。
“你家少夫人怎样了?”冷元景直接劈头盖脸问下来:“她可还安好?叫你来冷家,是知晓我回姑苏了?”
男人满脸喜色,带着小心翼翼的紧张,他甚至拉住了染竹裹着绷带的手掌。这连续的三个问题打得满脑子官司的染竹骤然惨白了脸。
冷元景压根儿没注意染竹的神色,松了手,兀自喃喃:“是极,她都亲自来姑苏了,又岂能不知我的行程……”
约莫是好几个呼吸过去,冷元景才后知后觉注意到屋子里的大丫鬟一直没说话。他转眸看过去,却见她红着一双眼。
“怎么了?你家少夫人出事了?”冷元景心下惊诧。在他眼里的那位沈二娘,素来行事稳妥,是断断不会将自己陷入险境的。
听他又提及那三个字,染竹只觉委屈、愤怒、酸涩,她攥紧了帕子。
见她一直不语,冷元景便失了耐心,皱紧浓眉,只抓着染竹的手掌用力:“说话啊!”他委实着急了,因为冷元景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沈宁音是因自己才来了姑苏,她来了这、才遇着的危险!再想到从前“她命丫鬟送来财物接济”,处处于微末见真挚,冷四郎忽然就心疼起来。
他一心疼,便越发觉着眼前丫鬟没规矩。
染竹手掌上的绷带渗出血来,她忍不住低呼一声,眼泪都掉下来了。
冷元景连忙松了手,只是眉头皱得更紧。
染竹没得着半句安抚,虽心有不甘,却只能将委屈统统咽下去:“四郎君,少夫人失踪几日了,妾身也不知她下落……”
冷元景大惊,也顾不得疲累,捞起衣摆就往外走,他根本没心思去听染竹后面的话。
染竹想去拦,冷元景腿长步子大,她又哪里追得上?染竹眼睁睁看着冷元景的脚步消失在回廊尽头,她滑坐在门口,哭得很难看。
冷元景幻想着沈宁音是为他来姑苏、兀自感动时,山谷底下、洞穴中,躺在草床上的薛岚也在胡思乱想。
他高烧几日不假,却也是早就醒了的。这些时日,他几乎要羞愤欲死。
薛岚身子伤得尤其重,还在水里泡过太久,他起不来、还动弹不得。沈宁音要喂他喝汤吊命、还要给他端屎端尿。怎样放肆的地方都被她摆弄过。如今的情况醒没醒着都一样要靠着那位沈二姑娘服侍。薛岚索性便装作还在昏迷,觉着这样能少些尴尬。
唯一叫薛岚郁卒的,是不醒过来的话,那尽职尽责的女神医便会兢兢业业每天给他喂苦药。薛岚每次都被苦得捏紧手掌,他极想叫她不要再喂药了,奈何他实在拉不下这个脸来。
譬如现在,温热的舌尖熟练地撬开,一股子苦到极致的浓郁药汁就往他嘴里灌。
薛岚绷紧了胳膊,本能地想往旁边转脑袋,他原就忍得辛苦,再加上女人一双素手稳稳地捏着他的下巴,薛岚内心一股子生无可恋。
“真苦!”沈宁音喂完药,也苦得咋舌,药材年份久,其中一味又是越久越苦,她也是头一遭尝到这等可怕的味道,连吃了好几颗甜果才缓过劲儿来。
沈宁音拿帕子给草床上的人擦拭嘴上的药汁。男人眉头微蹙,嘴唇似乎比昨日更白了,沈宁音拿帕子的手一顿。
薛岚手边的干草又断了几根,但沈宁音并没放在心上。
沈宁音想了想,从洗好的果子里挑了两颗,将汁水挤到他嘴巴里。
人有时候就是有私心的,沈宁音也不是谁都乐意拿嘴巴喂喝的,一开始薛岚确实已经烧得喂不进去汤药了,她只能出此下策。后来,其实能喂进去了,但除了实在没有勺子外、无论药材还是鱼,都是她一瘸一拐用尽了力气找来的,她一滴都不想浪费。
在这些客观原因统统抛开后,还有一个很主观的原因:他长得好。
美人谁不喜欢?
不说话不睁眼的薛岚简直完美,即便虚弱憔悴,也别有一番病弱的美感。
前世今生,沈宁音在任何时候都是规矩的,规矩到几乎要忘了自己只是个正常女娘,但现在,没有外界的身份和牵绊,沈宁音便只是自己。
十八岁的自己,看着美人一点点退烧、好转,她很高兴。
沈宁音也不知为何,她喜欢上了这等窃玉偷香的感觉,不是因着内心孟浪的野兽,而是一种熟悉感。
她就是莫名觉着薛岚闭着眼睛、脸颊恢复血色之后,特别熟稔,但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薛岚喝了好些天苦药,每一次都是生生熬过去,而这次,破天荒地尝到丝丝甜味,那些紧绷的神经仿佛一下子得到了松快。
脚步声渐渐远去,沈宁音离去了。
薛岚睁开眼睛,入目是熟悉的洞顶岩土,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他今日恢复了些许力气,尝试了一下,身子用力,似乎能翻身,但将将抬起一丝,腰部的伤就疼得整个人发软,他只得放弃。
但他的手能动一动了,虽说依旧很艰难。
在恢复,就意味着那苦药极好,后面的恢复只会越来越快。
薛岚想快些恢复力气,这样便可以不再被个女娘占便宜了……不过,薛岚在这么思量的时候,却身子一颤。
因为他震惊地发现一件事——他好像并不讨厌那种感觉,甚至还有点……
薛岚哆嗦着手触及嘴唇,好似被烫到一般垂下手掌。他一时心情复杂。
薛岚的力气的确恢复得快,又过了一天后,他便能简单坐起来了。虽然伤依旧痛,也着实艰难。
薛岚自问不是什么好人,但沈宁音的辛苦,他也看在眼里,便也在某个很寻常的时辰,薛岚睁开了眼睛。
看他睁眼,沈宁音眸子里满是惊喜:“你终于醒了!”
薛岚被她这般看着,耳朵有些热,他只得咳嗽了两声,移开目光:“是你救了我?”
“自然。”沈宁音点点头,这些天的辛苦到底有了回报。不过,惊喜之后,她却有点紧张。
男人喝完汤就醒,实在让沈宁音不放心。会不会方才喂他喝汤的时候,就醒了的?
好在沈宁音小心翼翼观察了薛岚许久,他也没表现出任何异常来。
沈宁音松了口气,顺手将篝火上的苦药汁拿过来:“这药,放温了的,快喝吧。”
这等苦药,她是再也不想沾染半分了,沈宁音很高兴能叫薛岚自个儿喝了。
她提醒了一句:“药材难找,一滴也莫要浪费。”
听着沈宁音的话,薛岚顿了顿才接过了药,他手有些抖,沈宁音连忙抬手帮他扶稳,冲薛岚露出个灿烂的笑。
沈宁音极少会有这等笑,笑容里甚至带着点是期待。
不用沾染苦药已经很高兴了,再看那平日里冰山般的酷吏龇牙咧嘴地喝药简直是翻倍的快乐。
薛岚顺着沈宁音手掌的力道往嘴边递药汁,他一张俊逸的脸庞没什么表情。
药汁碰着了薛岚的唇,沈宁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然后——
薛岚仰头将温热的药汁喝完,除了眉头微皱了皱,几乎是毫无波澜。
沈宁音叹为观止,若非她尝过那药有多苦,她都要以为薛岚只是喝的什么寻常汤汁。
沈宁音觉着,薛岚是真吃得了苦中苦的。
薛岚能动了,照顾起来会省事,但其实要做的事情暂时会变多。
毕竟男女大防。沈宁音便得另铺个草床在远一些的洞口,毕竟这么久也没见人找过来,她委实也不知需要多久能从山谷上去,更不知几时能回上京。
沈宁音手里的令牌给了春渠,只怕已经埋在森林的灰烬里头了。好在薛岚活下来了,在薛督公那,活的儿子要比信物好使多了。
只要有薛岚在,她只要守到救援前来就好了。
沈宁音的腿伤有扭伤、也有皮肉伤,皮肉伤这几日便已经好了,只余下些许暗红色的痕迹,日子久了,便能彻底恢复,只是扭伤不同,伤筋动骨一百天,她的虽也不算严重,但天天都要拖着腿去采药,找食物,好起来很慢很慢,有时还会反复。
正因为这种情况,沈宁音平日里都是能不走远就不走远的。但现如今已经过了好几天,附近的药材能挖的已经挖完了。而且溪流里的鱼靠捕鱼陷阱,这鱼很小,量也不足,填饱肚子主要还是野果和野黄精、野芋头、野果之类的东西。
沈宁音思虑再三,还是咬咬牙决定去更远的地方寻求食物。正好薛岚能帮忙照看篝火了。
她在陡峭的崖壁根部找着了一片干枯的黄精,秋季已经很冷,这东西到了冬天叶子掉完就成了一根根光秃秃的藤,就算看见也认不出。
沈宁音连忙用树枝将所有黄精根部做上记号,然后挖起来。
不知不觉间时辰飞速流逝,沈宁音挖得慢,等提着几颗黄精起身要回去时,天色都有些迟了。
谷底危险,她不禁有些慌。估摸了一下,若是脚程快些,彻底黑下来之前应该能回去。就在沈宁音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赶时,她突然听见不同寻常的呼哨。
她举目远眺,有人影突兀地在林子里晃动,还不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