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翰虽然性子温文,却有着一手出众的好骑射,一个晌午猎获颇多,慕容暐虽自小被可足浑太后娇养,骑射也是拿得出手的,不论是二人,还是燕国宗室及代国随从者,这场围猎都可谓宾主尽欢。
慕容暐看看满载的猎物,笑说:“王子多力善射,不愧是草原男儿,朕的彩头今日怕是王子囊中之物了。”
“陛下神武之姿,尤胜翰一筹,今日骑射高手不在少数,翰恐要错失重宝了。”拓跋翰道。
慕容暐一笑,“王子实在谦虚,今能见拓跋英雄之色,实在不枉此行!”
左右跟随者皆相和,慕容楷以指弹弹箭锋,笑道:“陛下亲设彩头,有此群逐而得重宝,我等才是不虚此行!”
年轻一辈的慕容氏子弟众所皆知,慕容楷和慕容暐自小就不太亲近,二人关系算不上冷淡,但也绝对不热乎。平日这种场合,慕容楷多是呆在太原王世子该呆的位置上,虽然离慕容暐近得很,但他几乎是不往慕容暐身边凑的,今日慕容楷却是破天荒地接了慕容暐说的话,一时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慕容暐自从做了皇帝,心胸比之当年可谓能纳山海,往日慕容楷不奉承他这个皇帝,他也乐得将他当空气,今日慕容楷主动接话,倒让他也愣了一愣。按着慕容暐的脾气,他是很乐意晾着慕容楷的,可是碍着四叔、四婶的面子,这个堂弟却不是他能忽视的。
慕容暐也只能就坡下驴了。
堂兄弟二人各自端着一脸假笑,在众人面前谈笑风生,慕容氏子弟只觉不可思议。
拓跋翰不知其里,聪明如他,也觉察出这两位表弟间的气氛怪怪的。
尬聊并没有持续多久,青春年少的男孩子们兴致高亢,很快又是一轮围猎。众人发现,慕容楷压根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他不止破天荒地和慕容暐谈了心,对这种场合一贯无甚兴趣的他竟突然斗志昂扬起来,一路疾驰,横扫猎场,未几猎物捕获量就直追慕容暐和拓跋翰不说,那气势更是生生将所有人都压了下去。慕容楷原就身量高,武艺不低大伙是知道的,但往日很少见他亮身手,不想这真功夫是如此悍勇啊!
悦力绾揪着胡须眼皮一跳,他对慕容楷这个准女婿的印象除了英俊高贵,还有些散漫高傲,因为慕容楷年少,未曾上过战场,是否有将帅之才众人尚不得知,有慕容恪珠玉在前,大家对这位太原王世子的定位无疑是越不过他父王去的,不想这小小年纪,竟也是一等一的骁勇啊!悦力绾愈发露出满意微笑,对着慕容恪一阵赞叹。
慕容恪只觉儿子今日有些异常,慕容楷算是长于军中,骑射向来是不差的,何况慕容楷自小就勤奋,寒冬腊月苦练不掇,又有刘长嫣日日督促、慕容恪亲自指点,无论刀枪剑戟,还是攻占伐谋,慕容楷可谓无一不精。但慕容楷自小就不是什么爱出风头的性子,特别是在慕容恪摄理国政权倾朝野后,内有可足浑太后忌惮,外有无数臣民猜疑,处在他的位置上,他注定要知道低调和收敛。时日一久,众人对慕容楷的印象反倒不是十分深刻。今日有这般纵情,很是不常见,连慕容恪这个做父亲的都有些讶异。
旁人怎么看慕容楷才不管,他习惯低调是不错,但真的想要什么东西时,也不会刻意藏着掖着。他直白地表示了自己对那把弓的兴趣,慕容暐也没觉得他是来抢风头的,反还鼓励他:“楷弟难得有入眼的兵器,今日角逐,朕便看楷弟的表现了。”
慕容楷拱拱手,表示却之不恭。
女眷所在的猎区猎物较小,几乎要清场了,悦力璧如还不是十分尽兴,她正百无聊赖地牵着马在河畔踱步,忽然不知是哪家娘子叫了一声:“快去东边猎区看啊,太原王世子和拓跋王子要进行最后的角逐了!”
此言一出,无数名家仕女都跑了过去,悦力璧如心下一动,又想起母亲的话,瞅瞅四周,骑上马跑上了一片山坡,她寻到一棵大树,三下五下爬了上去,坐在树干上,整个东部猎区正收眼底。
一望无际的草野上,游马四散,一只麋鹿在马群追逐中疯狂奔逃着,吸引众人目光的却不是麋鹿,而是那一个个俊傲非凡的英勇少年,忽然一骑轻逐出群,远远冲出于众人之外,那马上的少年一袭墨色箭袖华裘,额前佩戴黑曜石绸带抹额,一双眼眸炽烈得如同凝着赤日之辉,他骑着骏马引弓而出似长风过野,横扫千军如卷席,伸出猿臂以无人可及之势一箭射穿了那麋鹿的身躯。
猎场上迸发出冲天的喝彩声,人人大喊着“恭喜世子夺魁”。慕容懿骑在小红马上,当即兴高采烈第一个奔过去祝贺阿楷阿干。
悦力璧如怔怔地坐在树桩上,喃喃道:“他还真拿到手了?”
拓跋翰无奈笑着收了弓箭,驱策宝马上前道:“恭贺表弟,翰甘拜下风!”
慕容楷含蓄地点了点头,面上笑意却是丝毫不含蓄,他的眼眸若有似无扫过被夕阳染红的山坡,梧桐老树上悬着一抹秋艳。
捕捉到那丝眼神的悦力璧如忍不住一个激灵缩着脖子抱紧了树桩。
慕容楷如愿将那柄圆月弯弓拿到手了,还是在他最看不过眼的慕容暐手里接过来的,慕容暐心里那滋味,可别说了,中途要不是他找借口退出围猎,今日败给慕容楷的就不只是拓跋翰一人,还要加上他了。
不管怎么样,慕容暐还不至于分不清里外亲疏,比起慕容楷夺魁,他更不希望看到慕容楷败给拓跋翰,慕容楷赢了拓跋翰也算是为国争光,慕容暐还似模似样地当众夸了慕容楷几句。
慕容楷就喜欢听慕容暐跟他说这些口不对心的夸赞,脸上笑得那叫一个灿烂。
看台上,宗王臣僚与王妃命妇也分别在向慕容恪和刘长嫣贺喜,直夸二人教子有方,虽然平日里习惯了低调谦虚,今日眼睁睁看着儿子当众夺了彩头,二人脸上还是情不自禁带了吾家有子初长成的笑意,对于众人的夸赞还是生受了。
几日围猎皆是酣畅,入夜又如往常架起篝火载歌载舞,慕容桓如愿吃到了慕容恪亲手烤的貊炙,包括慕容交、阳婺、悦力绾等在内的诸多宗王大臣也得摄政王殿下亲手分以貊炙。慕容恪向来礼贤下士,宽和待人,有此风度众人皆是交口称赞,尤其最后他还不忘亲手搁下鹿腿肉令人给妻子送去一份,更是羡煞旁人,纷纷叹摄政王伉俪情深,羡煞旁人。
乙那楼彼岸也吃到了刘长嫣烤的野兔,她正揪着兔子腿呢,就听到那厢慕容恪派人来给刘长嫣送鹿腿,再远远看着慕容桓吃得那满嘴流油的模样,不禁愤愤:“还是四嫂有心,我家殿下撑死都未必想得起我来!”
刘长嫣噗嗤一笑,先割了鹿肉给她。
北海王妃和几个妯娌闻言打趣:“九嫂可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九兄把府上打理得一砖胜一瓦的考究,陈设布施全不用九嫂操心,我等每每去了都好生羡慕九嫂好似住在王母娘娘的神仙宫呢!”
众人听着忍不住笑起来,乙那楼彼岸忍笑塞给她块鹿肉,“什么王母娘娘的神仙宫,吃肉都堵不住你的嘴!”
众人正说笑着,拓跋翰也特地亲自送来了自己打的猎物给各位舅母,刘长嫣亲自给他斟了酪浆,拓跋翰便在刘长嫣身边坐了。
几日围猎,可足浑太后如愿将可足浑家的女孩倾售了出去,在座的数位王妃很是有几位将来要有个可足浑家的儿媳妇,连宜都王府的庶长子慕容顗都经可足浑太后做媒定了可足浑家的女孩。好在慕容顗只是庶长子,无缘爵位,定的这位可足浑娘子也不过可足浑氏庶宗,不会影响到王爵的传承,乙那楼彼岸纵使不喜可足浑氏,也无所谓了。
猎场美女如云,有人打趣拓跋翰可有中意的女孩,可以考虑从燕国带一位王妃回去。
这位代国王子只是摇了摇头,微笑中有些苦涩,他告诉刘长嫣,他喜欢上了代国贺兰部最美丽的一位姑娘,可是这个姑娘却爱慕着他的兄长拓跋寔。
刘长嫣一怔,亲自给拓跋翰斟酒,安慰他将来也会遇到喜欢自己的姑娘的。
拓跋翰只是抿抿唇,淡淡点了点头。
这边载歌载舞地热闹着,本应该接受众人喝彩庆贺的慕容楷却大喇喇扛着那柄圆月弯弓往西边猎区去了,一路行来,不乏有人向他注目。西边猎区是特地开辟出来给王公家娘子们的,他这一番举动不乏有人猜测太原王世子今日猎场奋力夺魁,莫不是为了取得这柄宝弓送与意中人的。
有这猜测的不止一个人,少女们纷纷不约而同地看过来,期待着自己会是慕容楷的赠送对象。
悦力璧如正坐在篝火前大口大口啃着烤羊腿,活动了一天她实在有些饿了,猛一抬眼,她才看到慕容楷大马金刀地扛着那弓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世子那弓想是要送给心仪的娘子的,就是不知是谁这般走运!”
悦力璧如一口肉悬在唇边,瞅瞅那娘子,再瞅瞅前方,可见慕容楷那架势是朝着她来的,她下意识地就想跑,这傻子莫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不知道这样会引人误会啊!他不要面子她还要呢!
慕容楷终于找到了人,他眼睛一亮,加快步子就想去找悦力璧如炫耀他拿到的宝弓,谁知悦力璧如见他如见瘟疫,丢了手里的羊腿转身就要跑,幸好慕容楷腿长,几步上去就揪住了她,他还声音特大地问悦力璧如“你跑啥”,然后手臂一横就将那柄宝弓递到了悦力璧如眼前,“呶!你要的弓,本世子给你赢来了!”
顿时,周围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悦力璧如的身上,羡慕的,嫉妒的,不可置信的,如遭雷劈的......各种各样,应有尽有。
天可怜见,悦力璧如简直想死。
她抽回自己的手臂,缩着脖子换个方向要走,慕容楷哪里肯,他直接将弓塞进了悦力璧如怀里,“拿着啊!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宝弓重量不轻,压得悦力璧如险些腿一软坐在地上,好在她自小习武,还经得住,但是这么个小女孩抱着这么一大柄弓,场面也有些滑稽。悦力璧如想躲避那些人的目光,可又实在躲无可躲,只能闭了闭眼从齿缝里挤出来一句:“谢谢世子!”
“不客气!”慕容楷顺手一擦额上薄汗,这大冷天的出汗也不容易,主要他是第一次送女孩子东西,能以这样委婉而不含蓄、明目而又张胆的方式把东西送出去,也是费了他好些心思和脑力的,然后慕容楷觉得一句“不客气”实在太过寡淡,还很郑重地看着悦力璧如补充了一句:“你喜欢就好!”
那认真的神色,那轻柔的话语,悦力璧如只觉身边目光如刀,她愈发笃定慕容楷就是故意来让她现眼的!
难得的是,慕容楷终于发现现在看他的人有些多,主要这么些时日他习惯了,走到哪里都有很多娘子盯着他看,谁叫他好看呢!捕捉到悦力璧如那有些幽怨的眼神,他才意识到这丫头性子有些独,不太合群,想是不太乐意有人这样看他的同时也看着她的,临走还不忘招呼大家一句:“娘子们都早些歇了吧,别看六娘了,她容易害羞!”
瞅瞅这话说得多有水平呦,悦力璧如险些晕过去,若不是为了自身形象,她简直想冲过去掐着慕容楷的脖子问他:“六娘是你叫的?”
现下,她只能扛着弓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容易办成这么一桩事,慕容楷虽然表面淡然如旧,但内心已是极度狂喜,直到走出一段距离他才实在按耐不住回头看了看悦力璧如离去的方向,看她扛着弓有些艰难的模样,慕容楷有些后悔,他该顺便送她一程的,无奈他已经潇洒地完成了退场,现下再跑过去实在有些丢风度,只能遗憾离开了。
他遗不遗憾悦力璧如不知道,当悦力璧如费了好大力气将宝弓拖回自己的营帐时,还未来得及好好观赏,只觉头部一下重击,就直直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