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韵道君很快来到承天峰。他避开弟子来来往往的广场,又避开诸位长老闭关的宫宇,最后御剑飞进了承天峰最高的大殿——五蕴殿。
和天弈从没来过这里。
这是清潭宗宗主的居所,但宗主已经闭关四百余年,说是飞升在即,但又舍不下宗内弟子,因此闭关压制自己的修为,不到危机清潭宗存亡的时刻,不能来惊扰。
璇玉大陆已经有近三千年没有人飞升过,敢于挑战的人几乎都死于雷劫之下。仙宗为了底蕴,老祖们为了求活,压抑修为不渡劫飞升,反而留在宗内不是罕见之事,但这样做的老祖多半卸下职务,只当个清闲的太上长老,能不出关就不出关。
但清潭宗宗主并没有退位,帮他代管清潭宗事务的六位长老也没有另选宗主继承人的意思。这个名为“清潭宗宗主”的影子就这样在长老和弟子们的口口相传中活过四百余年,无人有缘得窥真颜。
和天弈对宗主的印象很模糊,记得最深的还是曾经乐遥道君告诉他,他是得了宗主的传讯,才会赶去仙魔交界,从而救下还是孩童的和天弈的。封熄衍也说,他被仙门擒住,也是清潭宗宗主传讯,从其他仙门那儿将他要来清潭宗的。
神秘。
他好像足不出户,但又好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第一次,和天弈心中对宗主的存在产生了浅薄的疑问。
真的有这么个人吗?一切都如此奇怪,但为什么无论是清潭宗内还是天下其他仙门,都从未对此产生怀疑呢?
他看着玉韵道君御剑,直接飞进了五蕴殿的大门。
长老会的六位长老都是宗主亲自任命,连和天弈去见乐遥道君都会在门口降下飞剑,老老实实地步行拜见,玉韵道君此举,未免也对宗主太不恭敬。
而且,玉韵道君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他来这五蕴殿,不像是来拜访宗主,反而随意地像是在出入自己家。
和天弈越观察,心里越是疑窦丛生。
他等了一会儿,没看见玉韵道君出来,自己也没有什么难受的感觉,便小心翼翼地靠近五蕴殿。
是守护阵法。
和天弈早料到这里不可能毫无防护。他上来时已经是绕开了一层阵法,否则别说是五蕴殿,连这山头他都看不见。
好在他涉猎颇为广泛,阵法禁制也有所研究,半盏茶的功夫之后,他顺利地进到了五蕴殿内。
进去之前,和天弈不放心地掐起法决,续上隐匿身形的法术,这才悄无声息地走入殿内。
殿内没有人,刚刚进来的玉韵道君也消失无踪。和天弈走遍每一个房间,没有发现任何人来过的迹象,更别提闭关打坐的居所。
若不是阵法自带的清洁功效,这宫殿的地上一定已经落满灰尘。
“可惜。汝要是试炼者,吾便给你一个成就,奖励你发现这个秘密。”小天道语气带着点惋惜,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给玩家们发任务上瘾。
但衪的话无疑也证实了和天弈的猜测。六位长老对外宣称的宗主闭关的地方……宗主根本不在这里。
“不是最坏的结果。至少这里没看见尸体。”和天弈摇摇头。
“汝还要继续吗?”小天道百无聊赖地揪着自己的蛇尾巴玩。
“都已经站在此处,为何不探寻到底?”和天弈微微阖眼,复又睁开,“走吧。我已经寻到玉韵道君离开的传送阵法。”
传送阵设在后殿,和天弈走进去,一眼便看到宝座上端坐的人影。那人五官端正,眉毛略粗,双目闭合,双手放在腿上,摆出一个打坐的姿势。
似乎感应到有人来,那人缓缓睁眼,声音清朗:“擅扰本宗主闭关,所为何事?”
若是真有一般人闯到这里,看见这人影,听见这声音,定会慌忙道“宗主恕罪”。可和天弈无动于衷,端详一阵,摇摇头:“不是真人。”
既然不是真人,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传送阵就设在这假人端坐的玉台下面,和天弈想将这假人挪走,却见假人眉毛一竖:“竖子尔敢!”
说着就要拔剑杀来。
“右胸。”小天道提醒了一句。
和天弈立刻会意,祭出本命剑,趁着假人还没完全启动,先御剑将假人右胸穿出一个大洞。
长剑带出一枚发着光的晶石,没有血溅出,“宗主”拔剑的动作僵在那里,胸口掉下来几个零件。
和天弈将长剑召回,捏起那枚晶石,眉头微皱:“这……和我曾经从邪灵树精的那里得到的宝石是一个东西?”
小天道肯定到:“没错。不过吾劝汝莫看。”
和天弈蹙眉,但还是念念有词片刻,双指并拢在这晶石上一抹。出乎他的意料,这次浮现的魔族虚影不是封熄衍,而是一只紫金色的六翼魔族。
衪背对着和天弈伫立在晶石上,似乎察觉到有人窥探,衪扭过脸来,露出一只被凌乱头发遮盖的烈阳般的金眸。
只一眼,和天弈立刻脸色苍白,再维持不住法术,虚影也随之溃散。不止如此,他还觉得心跳鼓噪,耳边仿佛蒙上了厚重的幕布,一时竟有些头晕目眩。
“那是……谁?”和天弈喃喃到。
小天道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早说过了,汝偏不听。那不是汝现在能知道的人。”
一股清气从小天道的小手中传递过来。借着这股清气,和天弈勉强从那种状态里脱离出来。
他的额头已经见汗,深吸一口气:“多谢。”
小天道傲娇地“哼”了一声,收回了手。
和天弈将假人搬下玉台,看着刻在玉台上的阵法,缓缓伸出手,按在法阵中央。
好在这个法阵并不分辨身份。青光一闪,他的身影消失在后殿中。
……
半盏茶前,伴随着青光闪过,玉韵道君落在一片奇异的岩石上。他的飞剑再次幻化为拐杖飞到他手里,他拄着拐杖,慢慢地往深处走去。
重重叠叠的岩壁深处,有一个更为苍老的声音传出来:“玉韵,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因为和天弈那个小子。”玉韵道君用拐杖杵了杵地,“轮义,斩情台这边有什么异动吗?”
“最近这些东西波动得厉害,你自己过来看看吧。”轮义道君回答到,“那小子最近是怎么回事?魔族那边又和他接触过了?”
另一个更低沉的声音暴躁道:“早就说应该把那魔族畜生杀了,永绝后患!”
“我时刻注意,并没有发现魔族的踪迹。”玉韵道君说,“倒是前段时间,灵族的青鸟灵君来找过他,又遇上邪修蓬辰道人,很可能对他的心境有一些动摇。”
暴躁的低沉声音道:“天道出手塑成的无情道道心哪有那么脆弱?!当初在宗门他便不忍向魔族下手,妇人之仁,能成什么大事!这百年怎么偏偏选了这个家伙,晦气!”
一道柔和的女声插了进来:“好了琥珀,事已至此,你说的再多也改变不了什么。对了玉韵,你的期限是不是要到了?”
玉韵道君脸色沉下来,重重一哼:“还有数年,别想着提早出来!”
他又走几步,前方崖壁层层退开,露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这空洞底下深不见底,涌动着无数五颜六色、既像液体又像雾气的东西,一座悬空的青玉台浮在半空,上不接天,下不挨地,与那些东西也不在一处,台身上斑驳无比,不知存在了多少岁月。
青玉台之上则覆着一个结界,这结界有六个节点,分别以无形锁链的形式连向周围伫立的六座高大的石人。这六座石像半边沉在空洞底下的黑暗中,只有巨大的上半身在微光中清晰可见,面容处没有雕琢内容,而是被挖成石洞,刚刚跟玉韵道君说话的几位就分别端坐在石洞里。
唯一一位女修听着玉韵道君的说辞,不悦地撇嘴,用柔和的声音阴阳怪气道:“还有几年,你倒是在外面过得逍遥痛快,也不知是不是把精力都用去跟年轻女修拉拉扯扯了,留我们几个在这里应付这一波又一波的‘情丝’冲击,可是累得不行。”
玉韵道君气得哆嗦:“莲南,你休要坏我清誉!我这百年兢兢业业,截杀了多少波魔族那畜生派来的人!倒是你一出去就找男宠厮混,对这些事情半点都不上心!”
“但是玉韵,这百来年,‘情丝’的冲击确实变得频繁许多,也猛烈许多。”轮义道君的声音传来,“你可有找出是什么原因?”
玉韵道君阴沉着脸:“……没有。”
“哎哟,瞧这事儿闹的。”另一道略低的女声传来,发声的却是一位袒胸露乳的男修,“和天弈那孩子本来就心思细腻情感丰富,大不了,再带他来这里,割一遍感情嘛。”
“欣容,这也太过频繁。万一对他的无情道有所损伤,那罪过可就大了。”病怏怏的声音反驳道。
琥珀道君的大嗓门紧接着说:“浮泽说得对,依我看,还是尽早将他的亲近之人都除掉,看不见那些人,这情感产生的自然就少了,尤其是那个魔族的小畜生!”
莲南则嗤笑:“琥珀,我看你就是因为那魔族小子夺了我们新任小道尊的元阳之身,怀恨在心公报私仇吧?”
六人正各抒己见,争执不休,整个洞窟忽然一震,青玉台底下流动的五色雾气骤然暴动,光芒大涨,化为万千细丝猛地刺向结界!
六人齐齐色变,轮义道君更是大吼一声:“不好,玉韵快入阵!”
玉韵道君深知轻重缓急,当即化作一道流光没入唯一空置的石洞。符文化作的锁链齐齐大亮,连着结界都增厚几分,试图将暴动的雾气压回去。
雾气停滞了一瞬,但随即更加疯狂地涌动起来。无穷无尽的雾或是流体从空洞的底部涌出,其中同色的雾气不断融合,最终在结界下形成无数张和天弈的面容。
“杀……杀!”一张和天弈的脸愤怒地大喊着。
“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一张和天弈的脸在狂笑。
“师父……长师姐……莫容芝……呜……封熄衍……封熄衍……”还有一张和天弈的脸在呜呜哭泣。
随着这些脸的凝聚成形,越来越多的丝线一样的东西攀附上结界,血管一样鼓动。更多更多的脸浮现出来,层层叠叠地拥挤在一起,每一张脸上都有着不同的表情,每一张嘴里都在说着不同的话语。
每一张都是和天弈的脸,但每一种情态都不会出现在道尊和天弈的脸上。
“见鬼,今天这是怎么回事!”琥珀道君气急败坏。
其他人没有回答他,所有的长老会成员都在拼尽全力镇压这些鼓噪的东西。
而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角落,和天弈捂着胸口跪倒在地,仿佛濒死般喘息。他的额头布满冷汗,目光毫无焦点地朝向洞窟的方向,嘴唇翕动。
“我……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