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寿堂內舍弥漫着浓重的药苦气。
榻上芙蓉双眼紧闭,眉心深锁。唇角血迹已被擦拭干净,面颊抓痕业已作肉粉印记,再过些时日便能痊愈如初。纵使面无血色,这般静躺,仍掩不住她姿容丽色。
塌边柳绿面露担忧,手里的汤药一匙一匙喂不进去。
“你这般小心,打算喂到明天?”
白檀索性接过药碗,捏住芙蓉的双颊往她嘴里灌。
姜黄色的药汤溢出来,淌过芙蓉下颌渗入颈后软枕。动作虽粗鲁了些,倒是喂进去大半。
她将药碗一丢,负气般不解道:“绿儿呀,人善被人欺,连我都懂的道理你竟不明白?芙蓉多番出言不逊,方才又差点害你破相,你居然还担心她?”
柳绿正拿锦帕仔细擦去那些药汤,听见这话下意识摸了摸脸上伤口。
很浅淡的一道划痕,甚至没出血。
抹过庄医师的药膏,估摸着一两日就能结痂,三五日便可完全恢复。
她温柔地笑笑,拉起白檀的手道:“我呀姿色平平,脸上多一道痕迹也算不得破相。况且,芙蓉也没真想伤我,不然哪里会只折根迎春枝呢?”
“不是,你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檀儿,芙蓉与我前后脚入寻笑坊,她心肠不坏,皆是苦命人罢了。”柳绿继续擦拭芙蓉弄湿的长发,“你可记得你被大鸟抓走那日,钱冲当晚带人砸了寻笑坊?若非芙蓉挺身而出,那晚被嫲嫲塞进钱府的一定是桃红。这份恩情,绿儿感怀在心。”
听罢,白檀只好压下数落的心。
说起来芙蓉只是高傲了些,到底没做过什么害人的勾当。要说尖酸刻薄,也比不上她那婢女叶青,出口成脏!
墙角不知何时多出一只长毛狸奴,琥珀色眼瞳,右前肢以木板固定,浑身多处毛发被剃,那斑秃似的模样几乎看不出一点往日贵气。
只见这狸奴一跛一跛靠近床榻,缓缓伏在白檀脚边。
白檀惊喜地搂起它道:“你醒啦?还挺精神。姓庄的果真没骗我,喵喵喵,跟我说说他有没有欺负你?”
那狸奴连着“喵呜”几声,白檀的脸色便由轻松转向严肃。她将狸奴放在芙蓉枕边,那狸奴谨慎地望着眼前女子,像是忽然认出她来般亲昵地舔了舔她的脸。
柳绿诧异道:“这是芙蓉养的那只狸奴?它怎会伤成这样!”
白檀正色道:“那就得问问叶青了。又或者,我该叫她叶春樱。”
过去未曾留意,凡是入寻笑坊的女子皆会由梁四娘改名。
坊中的娘子们大多知晓彼此本名,但从不以此相称。倘若某天赎身重获自由,再用回本名图个清白名声。
当年叶青入坊时,梁四娘觉着“春樱”此名张扬明艳,这娘子寡淡小脸何以撑得起春樱二字,便大手一挥改为“青”这一字。
那晚叶青一舞艳光四射,梁四娘顿觉“叶青”二字衬得身价太低,转念便对钱冲道出“春樱娘子”。卖个婢女值不了几个钱,可若卖个堪比芙蓉的新晋舞姬,那就不一样了。
无论钱冲日后会否发现春樱过往身份,都与寻笑坊无甚瓜葛。毕竟,她梁四娘叫的是叶青本名,没说假话。钱货两讫,概不退换!
院中忽地传来异动,白檀警觉地掀开门帘查看。
只见一中年男子被周昀一脚踹进院里,趴在泥泞中慌乱求饶。那男子肩窄而腰圆,一抬头露出一双吊梢眼,嘴边一圈胡茬像是刮不干净。他这身绫罗绸缎价格不菲,一看就不像往来延寿堂看诊的穷苦病人。
“这谁啊?”
白檀走过去,细看之下并不认得。
“咦,这不是城中猫肆大掌柜,黎孟黎老板吗?”悠然嗓音从天而降,白檀回头,见泽兰撑着脑袋侧躺在屋顶上,手里提着酒壶惬意地晃着,“怎么,黎老板近来生意不好?都穷到要来看义诊了?”
“哟,泽兰公子说的哪里话,我哪能跟穷苦百姓抢义诊。”黎孟正想起身,又被周昀压住肩膀动弹不得,“既不是来看诊,那你方才在院外鬼鬼祟祟要做什么?”
黎孟忙抱拳解释道:“误会误会,听闻庄医师今日出城,我就想来送送他嘛!”接着便大声叫唤起“庄神医”来。
“神医啊,是我老黎。”
“黎老板?”
见庄斯照应声出来,周昀才松开那男子。
黎孟匆匆起身,绕过他推起轮椅来到院中,躬身道:“今儿天气瞧着不错,您要是打点得差不多,我亲自送您出城。”
“不用麻烦,晚些时候我会自行离去。”
“不麻烦不麻烦,我备了马车,这不比您这轮椅快得多呀!”
“姓庄的,你要去哪儿?”白檀插话,目光直直落在庄斯照脸上。
泽兰闻声,漫不经心地冲院中男女瞥了两眼,继而举起酒壶往嘴里送了口酒。
“南郊医庐。”
庄斯照指着前堂缓缓解释道,“此处乃在下义诊借住之所,不便长期叨扰。”
白檀追问:“南郊医庐具体在哪儿?”
庄斯照垂眸一笑,似有几分无奈道:“在下安身之草庐粗陋不堪,娘子若偶感不适,来延寿堂看诊便可。”
*
夜幕既落,白檀翻上钱宅院墙。
静静观察片刻,她跳上宅内最高的一处屋顶,试图通过观察地形判断出春樱所在。
可这宅院里三重外三重,占地面积足有三个寻笑坊那么大。且里里外外没半点喜庆装饰,也不见置办酒席,完全不似白檀印象中操办喜事的样子。
“傻眼了吧?”
白檀猛一转头,见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少年,惊道:“你怎么在这儿?!”
“嘘!想被钱家护院发现吗?”
泽兰扫了眼地面上看守的仆役,“双拳难敌四手,我瞧这宅子里仆役护院几十号人,要真打起来我可没工夫救你。”
“本君用你救?管好你自己吧。”
“灵猫大人靠自己分得清东南西北吗?找得到春樱住哪个院落?”见白檀瘪着嘴没应声,泽兰抬手指了一处道,“那边院落有些脂粉香气,想必是姬妾后宅。”
“你倒是蛮有经验。”白檀拿手背拍了下少年胸口,讥笑道,“想来姬妾后宅没少光顾啊,小公子?”
“别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本公子不折红杏只逛青楼。”见白檀面露茫然,泽兰轻笑一声转而道,“钱冲纳妾,又是纳的青楼女子,必定不会为其张灯结彩、置办喜宴。你可知,他为春樱聘的狸奴,身价都比她赎身费高,怎还舍得再费钱财。”
两人飞檐走壁,伏在脂粉气最重的院落墙头,却发现此院约莫住了四五名姬妾,几处屋舍看不出有何不同。
白檀忽然发出几声猫叫。
很快,院子里各处角落幽幽响起几道轻微回应,此起彼伏混在风中叫人听不分明。
她细细分辨之下,目光落于东边那处厢房。
这厢房整日未曾开窗通风,室内充斥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味。
春樱倚着贵妃椅,怀里搂着一只皮毛鲜亮的黄狸猫。她未着发饰,褶皱的亵衣外只披一条半透纱衣,原本光洁的肩臂胸背如今爬满或深或浅的红色痕迹,像是战利品般故意半露着。
“十五姨娘,奴婢真没勾引过少爷……呜呜呜。”
“是啊……奴婢月初刚被卖进府里,要不是您进府来,奴婢都没机会见着少爷!”
贵妃椅前跪着两个小丫鬟,年岁比桃红大不了多少,皆垂着头低声抽泣。
一个面颊红肿,另一个耳垂被扯出血来。瞧着,是新主子进门头一天就发了一通火,约莫把自己为奴为婢时积攒的怨恨,一股脑儿发泄在两个未经世事的小丫头身上。
春樱揉着怀里的黄狸猫,一边抓揉一边细语道:“可是我一个字也不信,怎么办呢?我的小心肝呀,你说接下来我先罚谁好?你瞧瞧她们那副贱样,要不遣她俩互扇巴掌怎么样?好不好玩?”
话音刚落,那黄狸猫“喵呜”一声,肉爪猝然抓过春樱的脸蛋。
“啊——!!”
春樱惊诧地叫出声来,丢掉狸奴就往梳妆台那跑。
台上的黄铜镜里清清楚楚映出她脸颊上的三道抓痕,血淋淋的,与当初芙蓉脸上那三道印子如出一辙。她不由瞪大双眼,手指颤抖着不敢触碰,旋即目光恶毒地盯向狸奴,骂了句“畜牲”就抄起圆凳冲它砸去。
两个小丫鬟也慌了神,彼此搀扶着起身磕巴着说去找大夫,便急匆匆跑出去。
黄狸猫步伐轻盈地跃上床榻,又在春樱追过来时轻巧地蹦上房梁。
春樱仰头,不禁双瞳一震。
房梁上,白檀正晃着双腿,眉眼弯弯地摸着那只黄狸猫,好似在夸奖它爪力过人,恰到好处。而那只黄狸猫摇着长尾,眯起双眼“喵呜”叫着好生享受。
“你,你怎么——?!”
“我?我怎么了?”
白檀笑眯眯地跳下房梁,绕着春樱走了一圈:“钱冲对你不错嘛,这屋子可比芙蓉的房间大多了。过去你只能挤在芙蓉房中休息,如今有了自己的独立闺房,还有两个丫鬟使唤,为何还不知足呢?”
“你,你怎么进来的!滚出去!”
“哎呀,小脸这是怎么了?”
白檀像是才发现似的,讥诮道,“钱少眼光变差了呀,怎么纳的这般丑妾?”
“你这恶婆娘,真是活腻了!”春樱盯着这位不速之客,冲门外大叫道:“来人啊,来人!有贼人!”
院里静悄悄的,房门却“砰”地一声无端阖上。
白檀扯住春樱长发,幽幽问道:“哪有贼人?我是寻笑坊的头牌娘子,自然是钱少请来做客的呀。叶青,大喜的日子娘家来人,你不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