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太师即将班师回朝，带着他的得力干将邓婵玉。

那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无边暗色的寝殿只有几缕火光闪闪烁烁，朱红色的矮案镶嵌绿松石，以及表面饰繁复精致的夔龙纹。

苏妲己的赤足碾过织锦地衣，朱红纱衣逶迤仿佛蛇蜕。摘星阁的青铜蟠螭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彩绘漆壁上，黑的发，白的脸，红的唇，美丽诡异。

她俯身时靠近坐于案桌前的男人，绿松石镶嵌的夔龙纹矮案泛起幽光，像极了当年轩辕坟里窥见的人间星火。

一只手轻轻顺着男人肩膀滑下，苍白修长，细腻光滑，抚上胸膛。冰蚕丝袖间逸出狐族特有的苦杏香，她的唇擦过对方耳垂。

“你不与我一同陪大王上朝？”带着天真的蛊惑和依赖。

玉衡转身，地上草编织而成的席子彩绘着饕餮纹泛冷光，他摇头拒绝，他更想在暗地里探探那个邓婵玉，朝歌已经很久没有新面孔了。

只不过还没等他会会邓婵玉，姬昌的死讯就传到了耳边。那个收养了很多妖怪的西伯侯，那个在女娲庙阴差阳错因为玉佩救了他的西伯侯姬昌。

他是一个好人。玉衡想，他应该去送一程，也全了认识这段缘分。

他换了一身素白跟着劝降的殷商使者前往西岐，浓稠阴云中，西岐城中也笼罩哀伤。他在山间摘了许多野花，扯下发带缠成束，隐去身形，再进西伯侯府。

大堂摆放姬昌的棺材，四周是白花缠绕，就连硕大一只雷震子都披麻戴孝，中央跪坐着坚毅倔强的姬发。玉衡站在门前，打量起这个许久未见，曾经亲密无间，常常面对他羞怯的男人。

他好似哭了很久，眼眶红肿，不过一个半月时间，二十多岁的青年，他成长得太快，眉眼青涩稚嫩因父兄离世褪却，越发变得吸引人。

或许，当初应该答应来西岐，说不定更加有意思。

现在朝歌不同往日，乏味异常，终年灰色天气笼罩腐败的一切。

姬发看不到他，眼神没有焦距地直视门口，等不怀好意来的朝歌使臣，鼻间的烛火味夹杂一丝熟悉的香气，他神情一动，不太敢相信。

小玉……

怎么会……怎么会来西岐呢。

他脸上出现自嘲般地笑。

使臣一进灵堂便对姬昌的棺材大笑，大声道：“姬昌！你死得好啊，便宜你了，不用亲眼看见西岐人被我们大王一个一个都杀光。”他指着周围侍女仆从，冷笑说，“这都是你教子有方，”

“有一个弑君谋反的好儿子，姬发，你不会以为大王真的死了吧？”老使臣上前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道。

姬发眼神锋利，“我亲手杀了他！我看着他死的！”

老使臣回头，冲跟随的侍从挥手，她上前把怀中东西放在姬发面前，“你还记得这个匣子吗。”

这东西再熟悉不过，他低头看着，有些感慨万分，“这个匣子装过苏护的头颅。”

侍从继续呈东西上来，“还有这把剑。”使臣道。

“哐当”一声，剑落地的声响让姬发面色出现崩裂，他紧紧注视它，“这是殷郊的鬼侯剑，也是这把剑，斩了殷郊的头。”他悲怆地道。

使臣笑道，“你明白了吧。”

“殷寿是想要我的人头？！”

“大王顾念旧臣格外开恩，只要你姬发自杀谢罪，大王可以饶了西岐。”他狂妄地说，旁边的雷震子气得蹦上来冲他嘶吼，他吓得跌倒在地，“殷商大军正在路上，是姬发你一个人死，还是整个西岐陪你一起死！”

有老臣听不下去，就要举起手中利刃刺下去，被姬发及时制止，放使臣回去。

玉衡靠在门框摆弄手中鲜花，盯着他，自杀谢罪？

是了，姬发从小被送到朝歌，他习武也是为了当战士，对于领兵，他应该一窍不通。如果姬昌和伯邑考在还好，可惜都不在了。

至于西岐，这是一个比冀州还要不善作战的地方，百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种地而生，他们敬畏喜爱姬昌，可是姬发呢，一个从前的质子，他要反，这群人会吗？

天谴令百姓颗粒不收，还是有些可能。姬发天性善良得要命，必要可能都会牺牲自己，他现在不喜欢姬发了，毕竟是以前最喜欢的食物，他也做不到看着他死。

到时用幻术骗过殷寿，将姬发藏在冀州山洞养着也挺好。

可惜鄂顺死了，不然他们俩还有个伴。没关系，如果姬发觉得无聊，自己也可以每天陪着他玩儿，或者双修。

日落月出，西伯侯恢复了平静，玉衡等到半夜才找准机会进去，姬发让其他人休息，独自守夜。他好像太累了，闭着眸，即使这样也坐得端正，腰挺直。

玉衡轻轻坐在他面前，端详着他。然后起身，将手中花束放在姬昌棺材旁，特意选在暗角处，头也不回化作黑雾离去。

殷商大军即将攻打过来，他要弄一个借口和身份过来，不然有点麻烦。

黑雾前往朝歌方向，一道巨大影子也跟过来，他拧眉回头，是白天大厅那只绿色妖怪，长得青面獠牙，胯上围着白布。

能光明正大在西伯侯府邸，肯定是姬昌收养的小妖怪，玉衡不想和他缠斗，飞得越发快，岂料被雷震子当作敌人，追上幻出雷棍一击。

“……”玉衡飞快闪过，他转身悬在空中，看来不给这个小妖怪一点教训它是不会放过他的。

雷震子抱着棍子，它身后一双大翅膀扇出妖力，憨憨地看着前面的男人，黑发白衣，气质斐然。而且很熟悉，它歪头，那人长发被风飘到身后，露出那张脸，冷若冰霜。

它眼睛瞪大，这是哥哥房间里卷轴上那个姑娘。

玉衡变出本命法器琵琶，他手指搭在上面，滑出一阵妖力攻向雷震子，它躲过，重重摇头，转身飞向西岐。

竟然这么识相，玉衡收回法器，挑眉，该不会被他吓到了吧。他都很久没有双修过了，自从殷寿被苏妲己救活，姜文焕也离开朝歌，所有剩余质子不是跑了就是被关入地牢。

他得多加修炼了。

去西岐必定会遇到小莲藕鬼，上次还被打得落花流水，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

雷震子小心翼翼收好翅膀，他弯腰进去西伯侯府，尽量放轻了脚步，走近姬发。发现自己哥哥正低眸，地面不知是一束鲜花，还有水珠，看起来刚放没多久。

西岐什么时候有这么漂亮的东西。

它抓头，慢慢站在姬发面前。

*

此时朝歌城内，一派奢糜，玉衡坐于案桌旁，青铜杯内是浓稠的鲜血，他一饮而尽。今晚月色出奇地好，他原地打坐，周身是纯净的灵气。

半晌，他睁眼吐息。

面前烦躁之色闪过，还是双修来得快。

不过这个也有好处，妖力更加平和，在身体流转得舒适。

“阿衡。”

苏妲己捧着一盘瓜果走过来，薄纱垂地，雪白的身体若隐若现。

“怎么了？”

苏妲己有些嗔怒看了他一眼，坐下靠在他怀中，大王现在伤得很重，只有一口气。只有找到姜子牙夺回封神榜，才能消除天谴，保住大王的命。

“申公豹那里怎么样了？”

苏妲己摇头。

已经一段时日，那姜子牙行踪诡秘，纵然申公豹排除他的黑乌鸦找寻，却并没有半点信息。

玉衡握紧她的肩，决定自己亲自找，“不必担心，过几日我去。”

还没等他出发，申公豹竟然传来好消息。

在西岐。

姜子牙和封神榜。

摘星阁里黯淡无光，只有烛火可以微弱看清身侧之人，苏妲己抬头看他。

“我与大王已经商量，让闻仲带兵攻打西岐。”

十年北海一朝回来，且是伴三朝的老人，岂是等闲之辈。

玉衡莫名心悸。

苏妲己用额头蹭他的下巴，一双柔荑抚摸上脸颊，“怎么了？”

“我有些担心，姬发他虽然是毛头小子，如果让闻仲再伐西岐，我总觉得会有变故。人类不是有一句话，邪不胜正，我们就是邪。”

他推开苏妲己，走至摘星阁的栏杆边，长裙拖至身后，他眺望灯火通明的朝歌城。

苏妲己跟上，身上轻纱将落未落，一头黑发拖地，脸上是纯然的笑容，“怎么会，大王才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我要把他伤治好。”

玉衡猜出她要做什么，她为了救濒死的殷寿断尾，用掉千年修为，如今竟然还要把伤转移自己身上。他几乎皱紧眉转头，“为什么？”

这报恩的代价太大，大到快要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苏妲己歪头，整张脸虚白，嘴唇毫无血色。眼神表情竟然带着一股熟悉的感觉，那是很久以前，那个名叫鄂顺的质子，那样看待自己的眼神，无奈而充满悲伤还有……爱意？

他被这个想法一惊。

苏妲己伸手按上他的胸膛，没有心跳，冰冷刺骨。她上前几步，脸颊过去，一阵夜风吹动檐角悬挂着的青铜兽面饰，她轻轻说，“我……好像慢慢懂得人类的情感了。”

玉衡笑出声，风把他们俩的长发缠绕在一起，他盯着她看，“你问问殷寿，问问这朝歌城的人，你问他们会懂得猪的情感吗？如果可以，你问他们，是不是会爱上食物。”

他嘲讽十足地说。

苏妲己也不恼，反而一抹喜色出现，她手指划着俊俏男人的脸颊，喟叹地说，“我没有爱上殷寿，人类说，这叫吃醋。”

玉衡捉住她的手指，低头怒不可遏，“我只是觉得你愚蠢，仅此而已。”

她也不挣脱，嘴角勾起，“阿衡，你担心我。”

“担心一个蠢货。”

*

第二日，闻仲骑着墨麒麟，身后是魁梧的魔家四将，以及兵马进了朝歌。场面浩大，敲锣打鼓，“殷商太师闻仲，远征北海，苦战十年，今凯旋回朝。”男子尖锐的声音久久回荡。

玉衡特意去了城门看这盛况，乌泱泱人群中，玉衡指尖摩挲过粗粝的石头。

魔家四将的阴影盖住半座城门，忽然有碎金般的旧影刺入脑海，那年殷商旗帜旗猎猎作响，殷寿的犀皮甲还沾着冀州雪，八百质子战袍上的朱雀纹在烈日下翻涌如血潮。

那些意气风华的质子们，察觉他所在侧头找寻的姬发，在房间青涩示爱的鄂顺，对他怒目而视的太子殷郊……所有鲜活的面容都在墨麒麟的嘶鸣中碎成齑粉。

时间过得太快。

他闪身化作流光离开。

闻仲的归来，殷寿给他举行了宴会，在侍女们捧盘穿梭中，他双手奉上兵符，要告老还乡。

果然如玉衡所料，素以公正的闻仲拒绝，毕竟这一切从殷寿带兵攻打冀州，庆功宴上先王无故被太子刺杀，他称王后，典礼之上却触发天谴，随之四大伯候造反，一切太过荒谬，就连姜王后也身死。

短短时日又册立新王后，这朝歌，被妖物所浸染。

幸而邓婵玉觐见，主动要求讨伐西岐。

玉衡在暗处认真观察这个年轻将军，大约三十来岁的模样，肤色是小麦般健康的颜色，她眉眼杀意而桀骜。

他太像一个人，很久以前的姬发，当年他也是这样无条件并且自豪地愿意为了殷寿牺牲自己。

走动间甲胄发出碰撞声，她上前跪在殷寿和妲己前，垂首低眸，尽显忠诚。

“末将愿率八百骑兵及魔家四将即日出征。不擒反贼姬发当请以死谢罪。”

暗红帷帐在穿堂风中缓缓浮动，等他们退下，玉衡从蟠龙柱阴影中踱出时，烛火恰好爆开一朵灯花。

跃动的光影将他苍白的脸切割成碎片，那张仿佛用朱砂勾勒五官的面庞美得近乎诡异。

“阿衡。”苏妲己染着蔻丹的指尖正在殷寿青筋暴起的脖颈游走，她手轻抚他的胸膛，神情带着些许悲伤。

大王如今只有一口气。

殷寿轻喘，鎏金烛台映得他凹陷的眼窝如同两个黑洞，“你可……有何想说的。”

他轻珉唇，“我愿与邓婵玉一同前往西岐，为大王亲自拿下姬发的人头。”他音色似冰泉漱玉，瞳孔却泛起妖异的金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