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弦先是去了一趟牢狱,再次见到几天前还嚣张跋扈的崔巍。
陆景履行承诺,处决了一大批崔氏的人,将搜刮的钱财用来在东陆境内开设济善院。
此时的崔巍比几日前苍老了许多,他穿着囚服,蓬头垢面,早已不复往日的辉煌。
见到宿弦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坐在草席上听候发落,出奇的平静,甚至连一丝憎恨和不甘也没有。
她说道:“崔大人的反应我倒是没料到。”
崔巍始终低着头,只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皇帝势弱时,崔氏是他的倚靠,如今皇帝掌权了,崔氏便是他的威胁。老夫年轻时随先帝出生入死,建立汗马功劳,崔家世代为东陆鞠躬尽瘁,好不容易出了个带着崔氏一半血脉的帝王,人人都以为是崔氏的荣耀顶峰,其实是崔氏的棺材…”
宿弦冷冷地反驳他道:“富贵迷人眼,饱暖思□□。若非你们野心膨胀,欺压万民,私通南疆,崔氏的荣耀便不会断送。陛下是陆氏的皇帝,是万民的皇帝,不是崔氏一族的皇帝。”
崔巍癫狂地大笑,而后陷入沉默,他抬眼看向眼前的姑娘,问道:“老夫荣耀半生,虽死不悔,不过有个疑问,你那所谓的妹妹是谁杀的?哦不,她应该不是你妹妹吧?杀妹之仇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在于给你一个状告老夫的借口。不过,你手里既然有老夫的把柄,又何必费尽心思搞什么杀妹的假象?”
她没想到老匹夫竟然会问这个问题。
一向从容的她明显乱了分寸,脱口而出道:“这件事,恐怕无法告知。”
崔巍笑道:“宿…弦,是吧?老夫曾在先帝身边见过你,那时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想不到如今成了肃王和皇帝身边的谋士。”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身处的位子,你接触的人,想来你的下场绝不会比我好到哪里…”
昨日,陆景特地过来看了他,拿出一张纸纸条让他选择。
不是生路,而是死路。
绞刑、腰斩、凌迟、毒酒、白绫……
他毫不犹豫地选了匕首,今晚就要上路。
看着这个小时候依偎在自己怀里的侄子,看向自己的眼底没有一丝不舍和温情,那时他知道,小侄子已经成为一位真正的帝王了。
“姑娘,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夫提醒你一句,左是虎,右是狼,独善其身罢。”
宿弦何尝不明白其中道理,倘若人人偏安一隅,这不公的世道谁来改变?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牢狱,在牢狱外又见到了沧桑不已的太后。
她来探望弟弟,这几日母族的人死了不少,太后比平时老了好大一截,但对待宿弦的态度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贱民!见到哀家还不跪下!”
宿弦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但没有听她的指使下跪。
太后丝毫不顾体面,喊道:“来人,给哀家杀了这个小贱人!”
她身边的随从是会见风使舵的东西,要是往日,他们肯定争先恐后地教训宿弦,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太后身后没了母族的支持,谁都知道陛下对崔氏一族的所作所为大为震怒,亲自下旨处理了好多人。
而宿弦姑娘身后是肃王和陛下,哪能轻易得罪?
“你…你们!”太后按着额头轻声哀嚎两声。
她转而指责宿弦道:“你这个贱人!从先帝带你入宫后哀家就不喜欢你,觉得你今后必是祸害!是你蛊惑皇帝杀他舅舅!是你在操纵一切!”
“太后,臣女要是有那么大的本事,早些年就不必被您欺负了。您还是快点儿去见弟弟吧,要是再耽搁的话恐怕晚一点儿就见不到了。”
宿弦不卑不亢地留下这么一句,留下太后原地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她才不是太后嘴里的祸害,从来不是。因为先帝对自己好,太后就怀疑她是先帝在外的私生女,一直恨不得除掉她。
宿弦自嘲道:“太后想得太好了,我是先帝的棋子而已。”
这些天发生了许多事,她终于能回到久违的轻云小筑。
收到翎水自戕消息的时候,连同送来的还有一封信和一个盒子。
宿弦早有所感,只是身子还是不由得一震。送信之人将信转交给她,宿弦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姑娘,今早侍卫正准备去押走她,没想到一进门就一股子血腥味,一看呐,她竟自己了结了性命,那匕首就直直地插在胸前……”
“好了,你下去吧。”她实在不忍再听。
翎水是个烈性子,与其将命交到别人的手中,不如自己决定生死。只是她没想到翎水早早就……离去,虽然陛下没想立即了结了她,但再拖几天只怕结果还是一样的。
她打开那封信:
宿弦,你的名字真是好听。
你说过我的名字也好听,我曾经也这么觉得。西荒戈壁大漠,水如生命一般重要,故我出生时父皇给我取名“翎水”,母亲说因为我如同沙漠清泉一样宝贝。
可我偏偏叫“翎水”。翎水,水上浮毛,漂泊无定,命不由己,想来真是可笑。
此次西荒之乱,巨阙之乱,那些人,他们把西荒搅得不得安宁,扶持奸佞,把持朝政,因为西荒各部在诸国中势力最弱,所以首当其冲。发动战争并非我族人民所愿,他们是无辜的。
宿弦,我知道你善良,我很佩服你。你和我有很多相似,我们都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我虽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却能力有限,你虽不是公主,却有常人所不及的能力和抱负。我相信你。翎水恳请你在我死后将我的遗物送回我的家乡,交给我母亲,我最放心不下她。
若天下得到安宁的一日,待西荒安定,望君至我大漠戈壁,看长河落日,飞雁黄沙。
信至此处已无下文。
这些年来,她已经见惯了生命的转瞬即逝,看过太多身不由己的人,此时她也不得不为相识不久的姑娘遗憾。她是何其坚韧、明媚的一个人,却孤独地陨落在异国他乡。她实在哭不出来了。
听闻胆小的陆允擅自处理翎水的后事,还有那一向刁蛮的宜芳县主哭成了泪人。
她是他的心上人,是她的挚友。
宿弦无可奈何,仿佛透过这位可怜的姑娘窥见了自己的命运。
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那些使臣和侍从本来就是无关紧要之人,找一些死囚替代未尝不可,陛下不会过问。至于送遗物之事,交予密行司暗卫即可,到了巨阙部,找自己人接应就行。
大约又过了一日后,陆渊才返回胤都。
秋阑殿内,陆景早早等在殿内,准备了上好的陈年佳酿替他接风洗尘。
叔侄俩已经很久没像这样好好坐下说说话了。
“皇叔,欢迎回来。”
陆景观察着他的反应,试探地问道:“皇叔离去多日,胤都里发生了不少事情。”
陆渊冷脸道:“陛下和她做了什么约定?听说崔巍把剑架在她脖子上?”
陆景赶紧解释道:“她没事,朕答应她只要扳倒崔巍,就在东陆境内开设济善院。”
杯子刚送到嘴边又放下,他愣了片刻,喃喃道:“她就是这样,只要是她认定的东西,就算拼了命也要做到。”
皇帝遣散了侍候的宫人,举起酒杯,笑道:“多亏了皇叔暗中操作,这么多年,总算将西荒各部落逐个击破。如今西荒已是内斗不断,早晚是我东陆的囊中之物。此次皇叔决胜千里,西荒的乌合之众不自量力,妄想与我们争斗,殊不知早已落尽圈套!”
陆渊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虽然事已成,他总感觉惴惴不安。
“陛下,宿弦的妹妹死了。她素来谨慎,绝不会发生这种事。此事蹊跷,臣不大放心。”
“其实…朕也不认为她的妹妹死于崔巍手下。若是为了扳倒崔巍,那这代价未免太大了,根本不是她的行事作风。不过崔氏的威胁已除,朕不管她出于何种目的,总之结果满意就行。至于剩下的事情,皇叔自行问她便是。”
“还是说…皇叔知道一些朕不知道的事情?”
陆景脸上笑着,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陆渊迎上他那难以捉摸的眼神,两人虽以叔侄相称,却年纪相仿,各怀各的心思,谁也不甘示弱。
眼神交锋之际尽是刀光剑影。
“陛下——”
门外的侍卫匆匆赶来,方结束了两人的僵持。
“何事?”
侍卫神色不妙,禀告道:“禀陛下、肃王,那护卫跑了…”
陆渊问道:“什么护卫?”
一旁的陆景解释道:“西荒内乱,那个西荒公主自戕,她的护卫是个厉害一些的人物,本来要处决他,没想到他身手不错,叫他给跑了。”
陆渊说道:“胤都之大,设有城门关卡,他定然还在城中。一个护卫而已,找到他,斩草除根。”
来禀报的侍卫犹犹豫豫道:“此事可能有些棘手…”
“区区一个护卫,你们那么多人还拿不住他吗?”陆景不耐烦地问道。
“陛下,是…是息将军家的小姐…还有宜芳县主护着他…”
陆景催促道:“小姑娘年纪轻轻不懂事罢了,总惦记着跟那西荒公主的交情,拦住她们,不行就捆起来。”
“可是…陛下…”侍卫无奈如实相告,“据暗卫来报,程大人也……”
说着,他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陆渊。
“反了天了!”
随着白玉杯在地上摔得粉碎,皇帝气上心头,不停地指责说:“朕原以为她最明事理,那西荒公主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竟然……”
话还没说完,陆景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渊说道:“陛下先歇着吧。她是臣的人,出了什么事由臣负责,好的也罢坏的也罢,不许旁人伤她分毫。”
“有劳皇叔亲自为此等小事跑一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