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气凉爽,青玥用过早膳在花园散步,人睡醒了头脑跟着清明,想通了皇帝所谓的骨气。
一边是企图掌控他所有的太后,一边是深谙他心思的爱妃,皇帝再没主见也有自尊,针戳进痛处自然要跳起来先维护自己的尊严和权威。
太后越逼他表态,越适得其反。
转念又觉得好笑,宇文皓人在府中能对宫中发生的事了如指掌,规矩森严的皇城简直漏成筛子,这皇帝当得委实窝囊。
花园里漫无目的闲步,不知不觉走到消夏院附近,远远看到后墙根的草丛翻动,沙沙声不断,以为是翻墙进来觅食的野猫,放慢脚步凑上前。
从丛中探出一个脑袋瓜,正撞进青玥眼帘。
青玥被吓得往后倒退一步,惊魂未定道:“阿宝!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宝慌忙爬起,拍去身上草屑,结结巴巴回:“我……我在,在找东西。”
青玥狐疑:“找东西找到后宅草丛来?”
阿宝一时找不到话解释,涨红了脸,不敢直视她。
正是贪玩的年纪,许是追着什么有趣的东西误闯进来,青玥作为过来人很能理解,捡掉他头上的杂草。
“找到了吗?”
温柔的语气在阿宝心田轻抚,嗫喏片刻,鼓起勇气说:“我来给兰夫人送药,兰夫人病了但王爷不许她请太医医治,几日前我替刘老头送饭进来,这院的知瑟姐姐偷偷塞给我银两,让我帮忙买药。”
一口气交代完,羞愧地垂下头,“对不起,我不该瞒着您。”
回想起上次见兰夫人她病怏怏的样子,还有她话里话外透露的诡异,直觉告诉青玥,平兰与宇文皓之间没那么简单。
拢了探寻的神思又问:“什么药?”
阿宝低声答:“就是普通清肺退热的药。”
青玥看了眼他身后,“你从哪里送药进去?”
阿宝弯腰拨开草丛,露出一个小洞,“就这个狗洞,刘老头回来当值,我只能从这里偷偷递药进去。”
***
通往六部值房的庭院中,花房新换上的秋菊争相竞放,苏太傅背手站在色彩艳丽的一株前,思忖方才得知的,昨夜慈安宫的事情。
皇上一贯孝顺,对太后更是言听计从,如何会突然顶撞,致使太后震怒昏厥?据线人回报,是太后责罚贵妃在前,这便更蹊跷了。
一步步倒推,最终将症结锁定在宫宴上六皇子突兀的举动上,不禁背后生寒,顷刻挂上一层虚汗。
骤然升起的惊惧尚未平息,冷锐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这株凤凰振羽是父皇在世时最爱的品种,太傅驻足良久,难不成在怀念父皇?”
仅凭一声父皇足以猜度来人身份,苏太傅忙敛神转身,拱手见礼,“王爷。”
宇文皓走上前,轻抚着花茎,花瓣红黄渐变,外侧长管瓣向外伸展,内侧花瓣内抱,层次分明,金黄中透着红晕,恰似凤凰展翅欲飞。
“本王每每看到此花,总能想起父皇,他教本王下棋时时常以此花喻棋局,言‘落子如花开,布局如展翅。’这几年一入秋睹花思人,总是感慨良多呐。”
摸不准宁王话中深意,苏太傅含糊附和:“王爷情深义重,先帝爷在天之灵定会感到欣慰。”
宇文皓咬着皓齿勾起一抹冷笑,“父皇生前常言太傅智谋深远,亦最能领会圣心,依你之见,父皇若在天有灵,看到如今的朝局会欣慰吗?”
苏太傅捋须沉吟,缓缓道:“先帝爷心系天下,想必十分愿意得见君臣一心,内稳朝局外安边疆,使百姓得以安居。”
“是,父皇的愿景自然是国泰民安,”锐利的目光扫过苏太傅,不给他躲闪的空间:“那太傅呢?您当初主张扶皇兄上位的愿景可实现了?”
没想到他问的如此直白,苏太傅面色顿时僵住。
“皇兄承教于太傅时勤勉好学,常被父皇拿来给我做榜样,如今……”宇文皓感慨着,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没继续往下说。
苏太傅对他未说出口的话心知肚明,算上今日,皇上这个月有八天误了早朝,政务荒废,民心不稳,与他当初的期望相去甚远。
皇帝乃先帝嫡长子,打一出生便立为太子,被寄予厚望。苏太傅守着礼法规矩辅佐扶持,过往三十年中,不免有龃龉,甚至怒其不争,皇帝性情温和,常常因过于宽仁而失之决断,纵容亲信,养出诸多霍乱朝纲的积弊。
先帝去世前有意易储,曾问过苏太傅意见,他以社稷为念,力劝先帝维持原议,言道:“一则储君更替容易动摇国本,引发内乱给外敌可乘之机。二则立嫡立长乃国之大统,太子无大过,不宜轻废。”
实际上,苏太傅还在心中盘算过第三则:宁王狠戾刚毅,与太后失和已久,与长公主府暗中颇有联系,一旦继位,朝局恐生变数,届时局面难以把控,不仅他的处境堪忧,很可能引发更大的动荡。反不如扶持性格温和的太子,维持现有格局,方有机会徐徐图之。
皇帝是成年人,再顺从太后,早晚该有一国之君的决断与担当。
可惜他高估了皇帝的自主性,更低估了朝堂暗流和宁王的韧性。
毕竟是个奸猾的老姜,苏太傅再深知决断有差,面上不会露出分毫,给宁王捏尾巴的机会,端着太傅的威严,沉声道:“圣上仁厚,又肯虚心纳谏,足具一代明君潜质,只要我等竭诚辅佐,定能拨乱反正,重振朝纲,不负先帝遗愿。”
毫无主见能被他反夸成优点,宇文皓在心中冷哼,老东西挺能装,就看看他能装到几时。
“但愿如此。”宇文皓颔首,“本王还有事务处理,先行一步。”
临走前,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太傅一眼,“险些忘了,听闻太傅的长孙昨夜喜得麟儿,本王已备下一份贺礼,稍后会有人送至府上。”
苏太傅背脊一凉。
近日朝堂内外皆不安稳,昨夜孙媳产子,他再三交代家中上下先勿向外张扬,宁王却了如指掌,不避讳告诉他分明是在警告——太傅府上有线人,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
***
从医馆出来,青玥心上压着沉甸甸的阴云,脚上虚浮无力,每一步都像踩在云层之上,纷乱的思绪比雷电骇人。
引发这场风暴的,是郎中再三诊断的同一结果:她有身孕了。
到底是药物失效还是被人调换了?
青玥手抚小腹,她还拿自己当孩子,许许多多事尚未弄明白,这里头竟然有了一个未成形的小生命。
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不觉走到了谢府。
苏书容正坐在庭院的桂花树下做针线,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青玥,又惊又喜招呼她坐下。
“怎么这时候来了?”
“想您了。”青玥勉强扯出笑意,坐下后抱着苏书容的胳膊,脸埋进她肩头。
苏书容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是遇到什么事了?”
“昨日中秋,想起爹娘和阿姊,心里头空落落的。”青玥半真半假回道。
团圆夜难免怀念亲人,苏书容也总在许多热闹的时候忽忆起往昔,因此不疑她的话,用温暖的怀抱传递安慰。
“玥儿现在有王爷,有我们,他们在天上看着也会替你开心的。”
青玥红着眼眶点头。平复情绪后侧脸从苏书容怀中挪出视线,看见一旁箩筐里放着针线和红色的绸缎,观察半晌没看明白上面绣了一半的图案。
“您在绣什么?花样很新奇。”
苏书容:“闲来无事,绣些给小娃娃穿的肚兜打发时间,纹样是驱邪压灾的虎镇五毒。”
青玥诧异:“是嫂嫂有身孕了?”
苏书容笑着摇头,自嘲道:“还没听信呢,是我心急先给他们预备着。”
青玥再度看向两个巴掌大的一小片红绸,心中泛起涟漪,喃喃发问:“生孩子……是什么样的?”
苏书容思绪引回怀谢淮的时候,眼中笑意印得更深,柔声答:“生孩子算得上鬼门关走一遭,养孩子更是累人,但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填满身心的喜悦和满足又是任何事都比不了的。”
青玥垂眸,目光落在小腹的位置,低声问:“生孩子会很疼吗?”
“疼是难免的,”苏书容眼角一瞥,留意到她神色有异,握住她的手关切道:“玥儿,你脸色不太好,是哪里不舒服?”
温暖从掌心传来,青玥眼眶一热,险些泪落,眨了几下勉强忍住,用撒娇遮掩:“好奇嘛,随口问一问。”
与苏书容闲话半晌,心中郁结纾解不少,辞了留她用午膳的好意,告别后浅笑添上一句:“干娘受累多绣一份,日后我有了孩子也要穿您亲手绣的肚兜。”
待青玥走后,苏书容后知后觉扫一眼未绣成的肚兜,复看向身旁的卫姑,“这孩子该不会是有喜了?”
……
拐过主街进入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青玥驻足,靠在墙上唤影子。嗓音将落,影子如幽灵般现身,高大的身躯遮住了斑驳的阳光。
果然在。
宇文皓到底是不放心她。
青玥心一横,掏出匕首指在影子胸口:“不许向王爷透露半个字。”
明知是无力的威胁,影子却答:“属下只奉命保护您。”
低沉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青玥看着他,思量这句话的意思。
“属下不知发生过何事。”影子面无表情补了一句。
青玥稍拢指尖,半信半疑收了匕首,“多谢。”
影子后撤两步,身影再度隐入暗处。
走到王府的门前的长街口,青玥忽然提不起步子向前,百米长街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尽头的巍峨府邸又变得疏远。
深吸一口气,还是转了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从另一侧散班回府的宇文皓,远远望见她踌躇,离去,剑眉高高攒起。
一旁的双金双水自然也瞧见了,暗暗等着王爷发话后像箭一样冲出去。
宇文皓收回目光,淡淡地下命令:“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