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笑着点头:“确实是。”
安琪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看薛槐,又看看攸宁。
薛槐轻笑问:“安琪,你想吃点心吗?”
安琪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双眼亮晶晶地点点头:“想吃。”
薛槐拿过被攸宁拎着的那只棕色帆布包,从里面掏出一盒稻香村的糕点,又拿出一只铁饭盒打开,里面赫然是洗净削好的水果。
难怪挺沉,攸宁心下不由得安安惊讶。
不过这人倒是一贯的细心周全,她只为安琪带了水壶,对方却点心水果都准备齐全。
安琪看到这些,顿时双眼一亮。
她是养尊处优的孩子,并不缺少吃食,但能在游船上吃到,心情又不一样。
“谢谢叔叔!”小家伙笑眯眯道。
那正在划船的船夫,听到这声称呼,有些奇怪地朝三人看了看。
明明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怎么叫叔叔?
莫不是有什么避讳或讲究?
他也没多问,只继续划船。
被抱了一路,安琪对薛槐不仅没了半点生分,甚至已经亲热到直接坐在对方身上,任由对方喂自己吃点心。
攸宁默默看着模样相似的一大一小,心中五味杂陈。
安琪显然是本能地亲近这个亲生父亲。
或许自己确实不该剥夺他们的父女缘分。
喂安琪吃了一块杏仁酥,薛槐便任由小家伙自己吃了,只将盒子递到攸宁跟前:“你看你想吃什么?”
攸宁微微一愣,目光落在盒子中,见里面五花八门六七样,随手拿了一块枣花酥:“谢谢。”
她在金陵生活十几年,喜食甜味。
枣花酥入口,香甜馥郁,又有清风拂面而来,心情莫名就变得开阔几分。
这些日子以来的忐忑纠结,不知不觉褪去大半。
她本就是豁达之人,也深信薛槐绝不会让自己为难,一切顺其自然便好。
薛槐见她闭上眼睛微微靠在船舷,看起来比先前放松不少,不由自主弯了弯嘴角。
“你打算留在北京城?”
薛槐话家常似的冷不丁开口,让攸宁睁开眼睛。
“嗯,暂时是这个打算,研究室的半导体项目刚开展,燕京大学也在全力支持。”
薛槐淡声道:“倒也算是殊途同归。”
攸宁知道他说的是当年两人来北京的计划被搁浅,如今时隔快六年,到底还是都来了这座城市。
她笑了笑:“算是吧。”
薛槐又问:“还习惯吗?”
攸宁点头:“嗯,毕竟儿时待过,没什么不习惯的,不过气候到底不如金陵。”她想了想问他,“你来北京之前一直在重庆生活?”
薛槐看了看她点头:“嗯。”
“听说重庆有很多山,景色很美。”
“是啊。”
安琪歪头一脸好奇:“叔叔是重庆的吗?妈咪,我们什么时候去重庆玩?”
攸宁一愣。
薛槐道:“等叔叔什么时候回重庆,带安琪一起去。”
说罢,抬眼轻飘飘看了眼对面的攸宁,对方脸上偶然露出一丝紧张。
他不动声色勾了下嘴角,又补充一句:“当然,得等妈咪有空陪安琪一起。”
攸宁闻言又不免为自己小人之心而自惭形秽,于是欲盖弥彰般假装歪头去看湖光山色,话锋一转道:“以前只进来游玩过,原来坐船看这颐和园的风景,比在岸边还要好。”
薛槐道:“嗯,我也是第一次坐船。”
攸宁想起安琪差点被拐走的那回,随口道:“你上次与那位小姐来,没坐船吗?”
说完,又觉得好像问得不合时宜,但话已经说出口,再找补似乎也没意义。
薛槐看了看她:“嗯,只是走走。”
攸宁又道:“听说那位是司法总长的千金。”
薛槐点头:“嗯。”
攸宁抿抿唇,转头看向他问道:“上次安表哥事,是你帮的忙对吗?”
薛槐不置可否,只道:“他写的文章是为国为民,本就不该因言获罪。”
攸宁:“谢谢你。”
薛槐望着她默了片刻,才道:“你何时变得这般客气?”
攸宁愣了下,只笑了笑没说话。
薛槐却是在问完后,若有所思般微微蹙起了眉头,一个张扬任性的女孩,变成如今这样稳重从容的模样,除了长大懂事,或许还因为有了艰辛挫折的经历。
也对,当年她才十九岁,独自生下女儿,离开霍家庇护,远渡重洋求学生活。
他也是留过洋的人,男子在西方都已经很艰难,何况是女子,身边又只有沈玉安一个文弱书生,想来生活并没有她说的那般云淡风轻。
也幸而她是勇敢坚韧的霍六小姐。
而他对面的攸宁却是想起了另一件事,当年在金陵,薛槐与一位商家小姐在金陵春相亲,她躲在邻座偷听,听他们聊到北京城,聊到颐和园泛舟,忍不住去捣乱。
不想,时隔多年,两人第一次在颐和园坐游船,竟然是与对方一起,还有两人共同的女儿。
这不由得让人感叹世事玄妙。
两人虽然缘分已尽,但因为自己当年执意生下安琪,到底没能将命运的牵绊彻底斩断。
*
船只慢悠悠穿梭在湖中,原本兴奋的安琪,眼见着开始犯困,薛槐才叫船工回岸边。
此时已过十一点,攸宁看着自然而然趴在薛槐肩头的女儿,道:“安琪,谢谢叔叔带我们来坐游船。”
安琪从善如流,脆生生道:“谢谢叔叔。”
薛槐笑着摸摸她的小脑袋:“不用谢。”
攸宁道:“那我们就……”
她原本是要说“回家”,却不料话还没说完,已经被薛槐打断:“快十二点了,我们去吃午饭。”
攸宁:“……”
薛槐又问安琪:“安琪,你想吃什么,叔叔带你去吃。”
安琪想了想:“我想吃奶油蘑菇汤和牛排。”
毕竟是英吉利长大的孩子,喜欢吃西餐。
“好,那叔叔带你去番菜馆。”
攸宁只得将“回家”的话吞入腹中,硬着头皮跟上。
只是他们父女相处理所应当,自己一个名义上的有夫之妇跟着一起,算是怎么一回事呐。
如她所料,吃过番菜,薛槐又问安琪想不想看电影,安琪自然愿意。
攸宁又只得跟着去了电影院。
买了票,距离开场还有半个钟头,三人便坐在门外长椅吹着小风等候。
今日是礼拜天,电影院也是人满为患,门口到处都是兜售零食鲜花的小商贩。
“先生,买一束花吧?”三人正坐在石凳休息,便有卖花的小童跑过来。
安琪看着红艳艳的玫瑰花,眨巴着眼睛看了看攸宁。
攸宁笑问:“你想要花?”
安琪小鸡啄米似的用力点头。
攸宁笑着掏出钱夹,不想薛槐已经拿出两枚小洋,递给那卖花小童:“我要两束。”
小童面上一喜,赶紧拿出用报纸包好的两束红玫瑰递给他,嘴甜道:“祝先生太太白头偕老地久天长。”
攸宁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谢谢。”薛槐倒是大大方方,接过花束后,抽出一束给安琪,另一束递到她跟前。
攸宁微微一怔。
薛槐淡声道:“让人看到,我一个大男人只给孩子买花,不给母亲买,总不大好。”
攸宁讪讪接过花束:“谢谢。”
安琪笑嘻嘻捧着玫瑰:“叔叔,我听说男人送女人玫瑰,是表达喜欢。叔叔喜欢安琪,也喜欢妈咪。”
薛槐笑了笑,不置可否。
而攸宁则是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子,余光瞥到前方有卖棉花糖的,赶紧道:“我去买棉花糖。”
说着,几乎有点落荒而逃。
她站在棉花糖摊位前,看着胸前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心如止水的心,到底起了点波澜。
她要了三份棉花糖。
等折返之后,两大一小各自举着一支。她和安琪还抱了一束玫瑰花,加之薛槐穿白衬衣棕色西裤,自己一身阴丹士林旗袍,怎么看都有点一家三口的味道。
她生怕遇到熟人,进戏院时,她下意识用棉花糖挡住自己的脸,没想到坦坦荡荡的霍六小姐,也有藏头缩尾的一天。
好在进了戏院内,便是黑黢黢一片,谁也认不出谁,又幸而安琪坐在了两人中间,不至于因为与薛槐挨得太近而尴尬。
然而心中一旦起了波澜,便忍不住心不在焉,一场一个多小时的默片,也不知讲了什么,一时觉得太漫长,一时又觉得太短暂。
及至影片散场,她才忽然有种重归现实的错觉。
而安琪早已经睡着。
薛槐自然而然将小人儿抱起。
攸宁默默跟在他后面,因为人太多,难免推搡,攸宁眼见要被人流挤散,手腕忽然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抓住。
她愣了下,借着戏院暗黄微光,看向身前高大的男人。
对方一手抱着安琪,一手拉着自己,从容稳妥,气定神闲。
及至到了戏院门口,薛槐才将手松开。
“我送你们回去。”
不知不觉,已是暮色四合,确实该回家了。
攸宁一面重重舒了口气,一面又不知为何,有些怅然若失,她点点头:“谢谢。”
戏院离西交民巷的公寓不远,不过二十分钟便道。
安琪还睡得跟个小猪崽似的,没有醒来的迹象,薛槐抱着她下车。
“我来吧。”攸宁上前道。
“我送你们上去。”
“啊?”
薛槐看向她:“怎么?不方便?”
“不是不是。”攸宁赶紧摇头,“累了一天,上来喝杯茶吧。”
薛槐点头:“谢了。”
攸宁领着人走进公寓,门房阍人看到她,笑呵呵打招呼:“沈太太,回来了!”
话音落,便瞧见跟在她身后,抱着安琪的薛槐,这一瞧心下便是一惊。
这沈太太的孩子,怎么与这陌生男子生得这般相似?
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八卦火焰,只是那男人身形高大,面容冷峻,他也不敢多瞧,更不敢好奇多问,只能眼睁睁看着三人进了楼梯。
这公寓里住得都是达官贵人,他做门房多年,倒是见过不少离奇之事,有钱人的生活,常常过于丰富多彩。
攸宁心中莫名紧张,自是不关心那门房在脑补什么。
谢天谢地,沈玉安没在家,不然以他那性子,面对薛槐,只怕会不自在地想找地洞钻进去。
赵妈妈因为见过薛槐,又知两人认识,倒是没太惊讶,只是心下再次狐疑,为何安琪小姐和这位薛先生生得这么像。
“赵妈妈,你去给薛先生泡杯茶。”
“好的,太太。”
与此同时,被放在沙发上的安琪也悠悠转醒,见已经回到家中,而且叔叔也来了家里,不由得兴奋道:“叔叔,你来我家里啦!”
“嗯。”
小家伙兴奋地跳下沙发,蹭蹭跑到一间卧室门口,将门推开钻了进去。
攸宁不知道她要作何,也不好去阻止。
而薛槐则顺着小小身影,朝那房内看去。
那是攸宁和安琪的房间,全都是女人和孩子的痕迹。
攸宁很清楚,以薛槐的敏锐,只怕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不过薛槐面上倒是没什么反应,只等着安琪抱着一只相册本子跑出来。
“叔叔,我给你看相片。”
“好啊。”薛槐接过她递来的相册。
安琪迫不及待帮他翻开,第一页的几张相片,是攸宁抱着一个小小婴孩,身后是大海,其中有两张,旁边分别是沈玉安和霍三公子。
那时的攸宁微微有些圆润,脸上少女的娇憨还未完全褪去。而怀中的婴儿,还是个白白嫩嫩眼睛都睁不太开的肉团子。
安琪脆生生为他介绍:“叔叔,妈咪抱着的是我小时候,这个是我爹地,这个是我三舅舅。”说着,又抬头问,“叔叔,你认识我三舅舅吗?”
“嗯,认识。”说罢他歪头瞥了眼攸宁,淡声问,“这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