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咖啡杯在木桌上磕出轻响，程回垂眸望着杯口蒸腾的白雾，深褐色液体表面漂浮的油脂光斑，像极了那年夏天永远散不开的阴霾。
程回喉结滚动咽下酸涩，指节无意识摩挲着杯壁凸起的雕花纹路，仿佛要将往事的棱角磨平。
“影视城东侧的旧楼梯你知道吗？” 他忽然抬起头，瞳孔里浮动着潮湿的记忆，“那是栋八十年代的红砖楼，台阶被剧组道具车碾出深浅不一的沟壑，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斑驳的石灰，像极了我当时千疮百孔的人生。”
萧语寒沉默地看着程回，仿佛也跟着他的声音，走进了他的回忆之中。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沙哑，空调外机的嗡鸣裹着七月蝉鸣渗进房间。
他一直都记得，那时候的他，不过是一个无人理会的小导演，初出茅庐，空有一腔抱负。
那天他攥着被揉皱的剧本，耳边残留着制片人、投资人的冷笑，滚烫的阳光在剧本封面上灼烧出惨白的反光，而他的影子蜷缩在冰凉的水泥台阶上，和散落一地的融资计划书一样狼狈。
“她踩着帆布鞋出现时，我正对着最后半瓶矿泉水发呆，我浑身上下只有十块钱，那是我最后的钱。” 程回的手指无意识揪紧衬衫下摆，“我记得那天，你姐姐她……穿着白色的裙子，马尾辫梢系着褪色的红绸，看起来很鲜活，就像是……突然出现在我生命力的精灵一样。”
记忆里的画面突然鲜活起来。
程回抬起头看向了天花板，在被热气氤氲的视线之中，他的思绪仿佛也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个蝉鸣吵闹的夏天。
……
那天。
萧语希在离他三个台阶的地方停下，程回注意到她的帆布鞋尖沾着未干的红泥，她歪着头打量他皱成一团的剧本，他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但是被她这样看着，他不是很舒服。
不过，这位年轻的女孩子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
“你看！” 她突然指着远处群演换衣棚，“那个穿铠甲的大叔，昨天还在演村口王大爷，今天就成了大将军。”
她的笑声清脆如银铃，在闷热的空气里荡开涟漪。
“说不定明天，你就能找到伯乐投资你的电影，一炮而红！而我，说不定可以因为扮演你的女主角成为当红女明星呢。”
她说着，十分社牛地坐在程回身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跑了三年龙套，演过丫鬟、女鬼、被毒死的宫女...... 但每次对着镜头，我都觉得离梦想又近了一步。”
“在这个影视城呢，我看过很多和你有着同样表情的人，有的是被导演拒绝的演员，有的是被投资方驳回的编剧，有的是被披头痛骂的道剧组，有的是吃力不讨好的场务……在这个小小的地方，拍摄着成百上千的故事，人与人的关系也格外复杂，每天都有人一炮而红，也每天都有人在泥土里挣扎。”
“你知道人活下去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是希望，对，是希望，只要能活着，就一定会迎来转机，只要带着希望，就一定能看到人生的转折点。”
萧语希从帆布包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巾，仔细叠成小船模样：“你看，只要有光，纸船也能扬帆。”
她将那小船递给了程回，掌心的温度透过粗糙的纸面传来。
她甚至都不认识他，却能用这样的方式给予他温暖。
程回始终记得语希的笑容，如果不是那一天，那个女孩子给予自己的温暖，或许他早就坚持不住、跳楼自杀了。
……
“那一年，我卖掉了自己的房子，花光了我父母去世后的遗产，带着这些钱，来到了影视城，还以为自己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没想到却处处碰壁，在花光所有钱的时候，我是真的不想活了，人到了绝境，真的有种四处都是高墙的绝望感……是你姐姐的出现，给了我一束光。”
“哼，现在说这些有用吗？”萧语寒冷冷地看着程回，就仿佛在看着一个虚伪冷漠的谎言家。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没有用，我只是想告诉你，她对我的重要性，不比你少。”
“是吗，但是这几年你又做了什么？我看到的只有事业不断攀上新高峰的新人导演，我看到的只有你在扩大自己的事业版图，我看到的是你开始涉猎电视节目……”
程回怒视萧语寒说道：“你以为我没有调查语希的事情吗？娱乐圈的人际关系这么复杂，语希死的时候，警察也调查过了，现场被清理得很干净，你以为对方只是冲动犯罪吗？”
萧语寒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像是想要看透他这副面孔下那小心翼翼藏起来的真情实感。
程回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娱乐圈的人，个个是人精，一个比一个会演戏，他们说的话，从来只有三分可信度。
这一点，萧语寒是知道的。
只不过，在姐姐的这件事情上，她能倚靠的人不多，程回算是自己为数不多能相对信任的同伴。
咄咄逼人，似乎也不是办法。
半晌，萧语寒长叹一口气：“对不起，也是我最近脾气不好，我想着……程导的事业蒸蒸日上，是不是已经忘记我姐姐的事情了，姐夫，我不是故意要激你的，但我也是着急了。”
听到“姐夫”这个称呼，程回愤怒的表情也软下来了几分。
他喝了一口咖啡，暗哑着声音说道：“从你姐姐死后，我的世界就没有昼夜之分了，我只知道要往上爬，要爬到更高的位置，我才能接触到更多的人……坦白说，我认为你姐姐的死，必然有高层的因素在里面。”
“你的意思是……”
“你姐姐死在酒店里，现场清理得这么干净，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对方明显是个老手，而且警方也说了，酒店门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可见当时是你姐自己开的门。”
“我姐姐绝对不是会遵从潜规则的人！”
“我知道，但如果是被骗了呢？你也知道，试戏很多时候是在酒店里，剧组往往会开一个专门的包间用来给演员试戏，你姐姐当时只是个新人小演员，这样的龙套角色筛选很多时候都是在酒店里，如果对方以这样的名义把她骗过来酒店呢？”
“但是，警方也查了酒店的监控记录，当时摄像头刚好坏掉了……”
“是啊，如果不是一般人，谁有这个能力偷天换日？”程回眯起了眼睛，那双眼眸中带着几分寒意。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姐姐的死……很可能涉及到娱乐圈里的大佬，所以你才想方设法地出人头地，这样才能接触到更多的高层。”
“是。”
“那你现在有线索了吗？”
“是有一些眉目。”
听到这里，萧语寒精神一振：“真的吗？！快告诉我是谁！”
“不，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程回摇了摇头，“我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这一切也只不过是我的揣测，阿寒，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查清楚这件事情。”
“但是……”
“在我查清楚这件事情之前，你什么都不许做。”程回冷冷地威胁道，“你刚从国外回来，虽然幸运地接了陆远宁这个香饽饽，但你在娱乐圈里根基未稳，这个时候你做任何事情都可能留下把柄，如果不想搞砸这件事情的话，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当你的经纪人，不要打草惊蛇，反而坏了我的筹划。”
程回的语气异常坚定，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仿佛他说出来的话就是不可违背的真理。
萧语寒原本张开嘴巴，想要反驳程回的观点，然而当她的目光与程回交汇时，瞬间被对方那充满压迫感的眼神所震慑。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啊！
深邃而锐利，仿佛能够穿透人的灵魂，让人在一瞬间失去抵抗的勇气。
萧语寒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住了，原本到了嘴边的话，竟然硬生生地被憋了回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了。”
“嗯，知道就好。”程回满意地点点头，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
他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自己的精神好了一点。
“放心吧，我已经调查到一些线索了，而且，我正在一点一点靠近那条大鱼，等时机成熟了，我会告诉你的。”
“好，我听你的，姐夫。”萧语寒示弱地说道，“我姐姐生前没有什么朋友，但是她总是跟我提起你，我们父母早亡，那几年我在国外念书，全靠我姐姐跑龙套供养我，我也知道娱乐圈复杂，但是知道她身边有一个很照顾她的人，我也很放心……没想到我姐姐……我们两个是我姐姐为数不多的亲人，姐夫，我们一定要为姐姐报仇！她死得太惨了，先J后S，我……”
程回抬起手，制止了萧语寒。
他喉结剧烈滚动两下，试图将涌上来的酸涩咽回胸腔，指节却在扶额的瞬间触到了一片潮湿。
窗外突然刮过一阵风，掀起半掩的窗帘，玻璃罐里干枯的薰衣草在阴影中簌簌作响。
“我知道，那是我生命中最珍重的女孩……我绝对不会放过那些害死她的人！”